第三十八节 三寸金莲
这段时间,为了宫女的事情,武则天几近发怒。 宫廷里现在使唤的宫女们都是旗人出身,互相之间,常常嘀嘀咕咕地说满话,她半个字也听不懂。后来有了阿鲁特昭妤,有时候武则天听见些话,就故意装作隔得远没听见,用汉语问她宫女们在讲什么,这样总算知道了那么些词的意思。 所以她故意处处带着曾昭妤,在宫女回话的时候,提示她们说汉语,免得女官之后传办时碰到困难。如此,直接在她面前讲满话的宫女,总算少了。 宫女们还好应付,碰到醇亲王福晋等皇亲贵眷进宫,为了表示亲热特意用满话来和太后拉家常,这就不是武则天能用刚学到的几个简单字词打发的了,只好装作身体不适、兴趣消失、或故意表示疏远冷淡,以便避免交谈。 但长久以往,人们如果注意到了,不免会纳闷,为什么太后不喜欢说满话了呢? 猜疑的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将很难被重新合上;等到人人都窃窃私议的时候才行动,那就未免太晚了。 所以她急着要找个借口,把贴身宫女多换成汉人,这样久而久之身边就没有人讲满话,大家就会习惯只说汉语了。 谁知道连这么一件小事情也难。前儿,她刚露了点口风,内务府的官员就答她说,汉族的女子使唤起来恐怕不中用,因为凡好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礼,必然已经缠了三寸金莲,行动不便;而脚大好行动的,必然只是乡野粗鄙之人。象曾昭妤这样出身相府而没有缠脚的女子,是凤毛麟角。 但汉族的女子又没有人人发疯,好好地为什么要缠住自己的脚?武则天猜测,从前的宫女都从内务府三旗选,内务府的官员想必不愿选其他女子进宫,所以这么说。 难道他竟然敢欺瞒太后?这天她把曾昭妤找来,问她,她所见过的汉族女子,是不是都缠脚? 曾昭妤答是,除了有些地方的乡下妇女,因为要干农活,不能缠脚;凡是能缠的都缠了。 “那为何旗人不缠?”武则天问道。 太后自己是旗人,应该更清楚,如何反倒问出这话来?曾昭妤有些惶恐,难道刚刚自己的答话出错了么?听起来太后好象是不喜欢汉族女人缠脚,曾昭妤自己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因为小时候邻居家的女伴们的涟连泪水,她还记得很清楚呢。 “也有地方不缠,女臣听说,太平天国的长毛们,女人就不缠脚,全是大脚,所以走路风风火火,干活也很利索,听说有的壮妇,竟能扛动两百斤的大包裹。” 太平天国是爹爹的死对头,人们对自己的死对头有时侯比好朋友还关心。在老家,九叔曾国荃有时在家养病,常常午后一觉醒来,就忽然开始大骂太平天国,骂翼王石达开,骂忠王李秀成,连绵不绝地骂,咬牙切齿地骂,有时侯一直要骂到晚饭时分。更有时候,到吃晚饭他也不停住,夹一筷子菜,喝一口酒,又骂一句长毛。 小孩子们听惯他骂了,只要这天忽然又骂出来了新内容,就会去问哥哥弟弟,jiejiemeimei,那个长翅膀的王是谁,那个忠王又是谁?所以大家都明白了,九叔之所以骂这两个王最多,是因为他吃他们的亏最大。翼王并没有翅膀,但他的本领很大,以致九叔总是打他不过。 难得的是他有时侯也骂女人,骂那些贼妇为什么人人长双大脚,去给太平天国扛大包做重活,是不是就都因为脚太大,当初嫁不出去,才只好跟随这些长毛去做苦力扛大包? 所以曾昭妤知道太平天国的女人是大脚。这时候听太后好似在急切地寻找大脚女人,顾不得忌讳,就说了出来。说完后觉得不太妥当,担心太后生气,但太后的反应很奇怪,竟然好似很惋惜地道,“她们倒是大脚?!只是都已经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这些人虽然死了逃了,但只要找到她们所在的两广地方,自然也就能找到大脚女人。但是要让长毛的老乡们来给太后做宫女,那也太可怕了。 “汉族女人人人缠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什么要缠脚?”武则天问道。 “听说南唐后主李煜的宫嫔娘用布帛缠脚,使它象‘新月’形状,然后穿着素袜跳舞,李煜看了,说有凌云之态,十分美妙,所以这种风气就慢慢传开了。到了北宋时开始盛行,并把缠脚当成了女人的美德,把不缠脚当做羞耻。后来到了明朝,几乎人人都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因为有一双天然大脚,还经常受到嘲笑,被称为‘大脚娘娘’。不过其实到了本朝,因为旗人的女子是不缠脚的,所以开国以来,一直命令不准缠脚,但拗不过民俗如此,到康熙爷那会儿,也就不管了。”曾昭妤答道。 难怪如此!怪不得从北宋开始就只是个******,此后汉人更两次被异族征服。原来从北宋开始,妇女开始缠足,汉人忽然有一半变成了残废之人! 这一半人不能走街串巷,不能洒扫庭除,连到宫里头来供驱遣之用,也“只怕不中用”,当然更不用提抵挡敌军了。 “但又到底为了什么,女人忽然要人人缠脚?”武则天满腹怀疑地问道,“女人缠脚,难道不痛么?” 难道当时北宋的敌人金国使出了什么妙策,诱使宋朝妇女缠脚,要不然为什么人人把自己的脚绑起来? “回太后,缠脚自然是很痛,女臣小时候在老家,见邻居的姐妹缠脚,都是每天痛得直掉眼泪;有的四五年间,连屋门也出不了。所以人家都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但痛又有什么用呢?家里的长辈们都说,如果不缠脚,将来就嫁不出去,至少是嫁不到好人家。” 至于为什么缠脚,就不太好回答了,曾昭妤晕红了脸,继续答道:“说到女人缠脚的缘故,我听有的人说,是为了女人不出外门,相公出门在外时放心;也有人说,是为了好看。” “好看?”这太让人不解了,缠脚怎么会好看?要不然哪天带几个缠脚妇人来看看?
或者果真是为了老公出门时放心,就将女人的脚活活地折磨成残废?就跟在小狗颈项上拴根绳子那样?那也太残酷离奇了,还不如直接拴根绳子呢。 要把包括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在内的那些歌颂小脚之美的暧mei诗句背出来,曾昭妤怎么也办不到,因为这样答道:“太后请稍等,女臣这就去找出些诗句来,给太后过目。” 不多时,曾昭妤就将几本诗词呈上。 武则天接过来一翻,原来这几本,竟然是已经编好的小脚诗词集,既有苏东坡的《菩萨蛮》:“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另有史浩的《如梦令》说:“罗袜半钩新月,更把凤鞋珠结。步步著金莲,行得轻轻瞥瞥。难说,难说,真是世间奇绝。” 更有刘过的《美人足(调沁园春)》,简直恨不得变身为一切与三寸金莲有关的事和物:“洛浦凌波,为谁微步,轻尘暗生。记踏花芳径,乱红不损;步苔幽砌,嫩绿无痕。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有时自度歌声,悄不觉、微尖点拍频。忆金莲移步,文鸳得侣;绣茵催衮,舞凤轻分。懊恨深遮,牵情半露,出没风前烟缕裙。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 “好,好,好得很。”武则天点头道,“有没有还在世之人做的?你去给我慢慢找来,不用着急,多找些。缠脚的妇人,你也打听哪家有,带进宫来我看看。” 单是听说相公们为出门放心,而让女人将足缠成“三寸金莲”,武则天就已经心生怒气,蓦然记起了从前她和李治并称“二圣”的时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些大臣们在背地里的恶毒议论,什么“牝鸡司晨”,什么“河东狮吼”,不一而足。女人就怎样,就做不了他们那群蠢驴的皇帝? 怪不得倭仁那老家伙对她总是轻侮,回回的奏折上,她的尊称都走不及,总落在皇帝的后面。 怪不得那个被她取代了的“圣母皇太后”,虽然也算狠辣,却也已经独守空房十几年,到最近虽然已经对恭王福晋悄悄动手,却终究还没敢提“再嫁”半字。 原来到了如今,女人竟然变成了只能让男人们当成小狗一样拴着的可怜动物,一双脚要象折到花瓶里供起来的牡丹那样,绑起来供人赏玩。 女人被如此轻待,纵使她武则天贵为皇太后,面上又有何光彩?那么她倒要试试,做当年连康熙帝也没有做成的这么一件事情。 虽然贵为太后,这么多天来竟然逢到进宫的满族女眷和宫女们开口说话,就要警惕留心,所积压起来的满腔怒火,也终于能找到机会宣xie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