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有妖格

    东华转过脸，看着攀在他肩头上的小白，微微地一勾唇，当场的一妖一猴顿觉眼前有一片春花次递绽开。

    哦！他在笑！每次他看到小白，都会露出这种温雅的浅笑，而在一边旁观的绿儿每每看到他这样的笑颜，就会感觉身体里的水波在不安地翻涌。

    绿儿越是沉迷于他的笑容，心中就越是怆然。因为东华他只会对着小白笑，他看绿儿时，永远是那种清冷寡淡的样子，偶尔有凝视住她的时候，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东华知道小白在着意提醒，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蕴灵泉了，绿儿已经快饿得散了妖形了。

    他拍拍小白的背，让它安然地在岸上呆着。然后他踏水而行，来到蕴灵泉的中央，与绿儿面对面站着：“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已经散尽妖气了……”

    这是东华每一次给绿儿喂食之前，例行要做的一件事。他抬手右掌，将掌心轻轻地抵在绿儿的天灵盖上，运行他的感应力，感受着绿儿体内的妖力。

    在她那水波粼粼的身体里，那股令东华非常头痛为难的妖浊之气，此时已如日出东山后的晨雾，稀稀薄薄的眼看就要消弥开去。若是今天不来，估计明天绿儿就会化为这蕴灵泉中的一汪泉水，想要再聚起她的灵体，怕也要费一番功夫了。

    他很满意自己来得恰是时候。

    他伸出左手来，用大拇指在中指尖上轻轻一掐，挤出一滴如红宝石一般的血滴来，送到了绿儿的唇边，浅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绿儿，等着她如往常那样，伸出她那水草一般柔软的舌，将这一滴血珠舔入口中。

    可是绿儿垂眸看那一滴血珠，突然在心中升出无限的尤怨来。

    没错！她是妖！没有资格在这万神敬仰的紫府仙境一住就是三千年。但这能怪谁？她也不愿意住在这里！妖就该在妖界混，那里自由自在，没有那么多的仙规戒律，她要兴风作浪还是戏鱼捉虾，都随她的便！

    而这个众仙顶礼膜拜的上神之居所，对于她这个小水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之境，吃不饱肚子不说，还要被这里的所有仙灵冷眼相待……哦，小白除外。

    她也曾经试图逃离这紫府仙境，可是她逃不掉呀！她只有在吸食了东华指尖的那一滴血后，法力才是最厉害的时候。可即便是那个时候，她也只有五百年的修为，想闯出这紫府洲层层的仙障结界，逃离这个神界，下到妖界去，那简直就是妄想。

    三千年里，她三次出逃的行动，都被东华身边的青木仙子扯着头发拎回来，往蕴灵泉中一丢，威风凛凛地教训一句：“君上以血养你，竟养出一只白眼狼吗？乖乖地在这里呆到毕方来接你！不要给君上找麻烦！”

    三次之后，绿儿彻底地死了心。在这紫府洲上，就算是给东华打扫院落的那位老得只见皱纹不见眼的朽婆，都比她这个小水妖的法力高出不知多少倍。她除了安分地被困在这蕴灵泉中，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可妖也有妖格，也有尊严，为什么她就要像个乞丐一样，每个月等着东华赐她一个血滴？如果不是东华抽尽这蕴灵泉水中的灵力，如果不是东华将这泉中的鱼儿虾儿都捞走了，如果不是东华将这岸上灵花灵树都移走了，如果不是东华在这蕴灵泉上设了结界，使她难见日月星辰，那么她也可以吸收天地日月万物之精华，凭自己的能力修出法力来。

    可是东华说：他这里的泉是神泉，他这里的鱼鳌花树都是仙灵之物，他这里的天不是凡天，他的神力浸润滋养着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个生灵，如若被绿儿借凭了去，必会妖法大增，不日就会修成妖法高深的妖精。

    于是他将绿儿困于这蕴灵泉中，每一个月赐予她一滴指尖之血，同时也赐予了她五百年的修为。这一点点修为，恰恰可以保得绿儿妖形不散，又不至于令她强大到兴妖作法。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绿儿一天比一天饥饿，将这五百年的修为慢慢地散尽之后，东华便会翩然再至。

    这样的日子，绿儿已经过了整整三千年。

    谁说神是慈悲的？在绿儿的眼中，东华帝君是那么冷酷，对她这个小水妖残忍而无情。

    他所有的行为，都只因为那一条神律：天地间妖魔之物，皆是父神盘古当年飞升上境之时，不慎遗留在下界的浑浊之气。这些浊气混和天地万物之精华，渐成两道，邪而为妖，戾而为魔，为祸六界。凡得道成仙者，进而飞升成神者，皆须以荡尽天下妖魔之气为己任……

    听听，荡尽天下妖魔之气！也就是说，按照父神当年留下这的一条神律，她这个小水妖就不该存在，不管是在神界还是妖界。

    可想而知，东华这样的上神，怎么可能违背他父神当初留下的这一条神律，用他的神力来养出一只妖法高深的水妖呢？

    若不是看在毕方的面子上，想必东华早就打散了绿儿的元神，令她回归本元，变回一汪清水了。

    所以，紫府洲上的诸仙诸灵都认为，饿着绿儿已经是对她很客气了！

    可是绿儿却受够了！

    大概因为刚才那个修为大增幻化人形的梦太美了，此时的绿儿面对着东华指尖上那一滴米粒大小的血珠，她身体里因为东华那倾世一笑而掀起的波动，渐渐地平复了。

    她看着那一小小的一滴血珠，淡然一笑，抬起眼来直望进东华的眸子里。

    她目光中的一丝沧凉与超脱令东华吃了一惊，眼前的绿儿令他感觉陌生。他的手指已经在她的唇边举了好一会儿，而她只是闪着琥珀色的眼眸看住他。

    “怎么？你打算再饿一个月吗？”东华很忙，每天到紫府州来考较仙力，登录仙籍的大小仙有很多，他还是人界司春之神，他还要掌管这东天之上九万里仙域，他实在是没有时间跟一个小水妖耗磨时间。

    绿儿将脸斜仰向上，看头上的一片青灰浓雾。这种不见碧空浮云、不见日月星辰的囚禁日子，她过够了！

    “君上，造化育灵，自有一番道理，凭什么占据了上界就可以任意拿捏别人的生死？凭什么按你们的规矩修得的法力才叫正统？凭什么下界万物孕化出来的灵力便是邪门歪道？难道神仙们就可以披着所谓匡扶正气的虚假外衣去铲除异己吗？宇宙间日出日落，春暖秋凉，有乾有坤，有阴有阳，请问君上，正气凛然的神仙们，为什么不使日常驻而月不出？为什么不使春常在而秋不至？你们喜欢的是一个有乾无坤的世道吗？”

    东华长眉微动，眸中寒星刹那间绽放出明亮的蓝辉来。

    绿儿被毕方送到他手上时，还只是一团氤氲的水气，尚没有灵识。她是在他紫府洲的蕴灵泉中苏醒的，之后的三千年她与世隔绝，唯一肯陪她说话的就只有岸上那只小白猴。

    那么她这一番见识是从何而来？会不会是小白教给她，让她在他面前显扬一番，以讨得更多的好处？

    他回头看小白，小白也被绿儿的一番质问惊得合不拢嘴巴。看见东华疑问的目光，它无辜地摊了摊爪子。

    “谁教给你这些的？”东华往绿儿的身边逼近一步，他的个子好高，以俯视的角度看绿儿，显得绿儿更加地渺小柔弱。

    可是绿儿今天却像是脱胎换骨，即便她看东华时，仰得后脖子直疼，她也依然不肯后退半步。

    她迎上他的目光，决然道：“没有人教给我，是我在这三千年忍饥挨饿又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里，渐渐悟出来的一番道理。我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小水妖，在君上强大的神力压迫下，连个妖形都难以保全。君上理直气壮地欺负了我小水妖三千年，今日这段孽缘该了结了。君上请把你高贵的手指收回去吧，以后都不必再为小水妖弄伤你神圣的仙体了。我只求君上一件事，他日待我归本还原，望君上大发慈悲，将我送回下界，随便投入哪一处的江河湖海……”

    “你……”东华心里有一处被刺了一下，极度不舒适。

    可是绿儿却用更加决绝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生不能离开这紫府洲，就让我死后解脱了吧！”

    说完，绿儿向后直仰过去，“扑通”一声，将蕴灵泉水溅起四射的水花。那水花直扑东华而去，却在离他身体半尺远的地方凝定下来，停留半刻之后，悄然直落下去。

    踏水不湿鞋，水花不沾身，多么令人崇仰的上神风范！

    绿儿在潜入水中的一瞬间，心中感叹：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位神威焜耀的上神，也许她不会这么伤心。

    法力已经散尽，本来就是勉强凝聚起来的妖形，此时万念俱灰，心神一灭，绿儿在落入蕴灵泉中的那一瞬间，如一块冰融化在水中，瞬间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