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异灵私房菜在线阅读 - 第六十六话 旧怨新仇(三)

第六十六话 旧怨新仇(三)

    骆永福瞪着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双手搁在餐桌上,指尖微微颤抖,不住在玻璃台面上磕打,发出“咯咯啦啦”的脆响声。

    无论他的这句话说得如何咬牙切齿,都无法令我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惊惧害怕。他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姿态来,然而在他的脸上,除了凄苦哀绝,我再看不到任何其他情绪。

    我猜,他未必是真的想我死——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期盼着能在我这里讨回一个公道,可如何才算是公道?

    人们常言,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照我估计,说出这话的人,恐怕从来亦不曾体会生离死别有多么可怖。身边最亲近重要的人猝然长逝,活着的人万念俱灰,却没有勇气追随而去,不管寿命还有多长,余留下的所有日日夜夜,便都只能算作是苟且偷生。骆永福的身上背负着仇恨的十字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抛不开,丢不下,全赖着心中一股愤懑而活。倘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连复仇这件事也无法完成,活着,还有任何意义吗?

    我缓缓走到司徒厉身边,伏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不情不愿地瞥了我一眼,嘴里叨叨咕咕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复又赶了回来。

    “小爷见天儿的在这保护你,现在你居然算计到我的酒上来了,真是……拿去拿去,全都在这里了,想要哪一瓶自己拣,老子不收你的钱就是。”他骂骂咧咧地将手中行李箱的拉杆往我手里一塞,转过身。气呼呼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我扭头吩咐胡沁薇进厨房拿两个杯子,自己蹲下身,从行李箱中掏出一瓶伏特加。往餐桌上一顿,对骆永福道:“骆老先生,我也有亲人因为意外而离世。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那个肇事的货车司机一刀刀切成碎片。可到头来,我还不是什么也做不了?算了,无论我说什么,在你眼中,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先别着急,喝口酒定一定神,我就站在这里。假如你想要我的命,只管拿去就是,我绝说不出一个‘不’字。”

    “双喜!”苏彦棋吃了一惊,从旁使劲拽了我一下。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骆永福的脸上也添了几分讶异之色,他呆愣愣地瞧着我,嘴巴张了又张,没有说出来一个字。我打开酒瓶。接过胡沁薇递过来的杯子,咕咚咕咚斟满了,将一杯推到他身前,自己拈起另一个杯子。道:“算我们唐家对不住你,我陪你喝一杯!”说罢,一仰脖将酒灌了下去。

    骆永福的面色霎时间由白转红,大声道:“你这丫头,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哇!想跟我玩儿杯酒泯恩仇的把戏?你还嫩了点!”

    我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道:“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见你情绪低落双手震颤,想请你喝杯酒,冷静一下。你一个人饮酒未免寥落,我好歹是这里的主人,相陪一杯,原就是理所应当。你说的没错,你妻子和儿子的事情,我虽然不曾亲身参与,终究脱不了干系。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只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双喜,你是不是在厨房呆的太久,脑子给炉火烤坏了?人命关天的事,哪能这样瞎许诺?!”苏彦棋愈发起了急,再顾不得许多,奔过来双手架住我的胳膊就把我往门外拖。

    我一边用可笑的动作想要挣脱他,一边大声道:“你给我松手,老娘可没有瞎许诺!你自己也说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骆永福被眼前的混乱弄得有点呆傻,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随即被刺激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失魂落魄地口中喃喃道:“我倒轻看了你……你这丫头,倒比你爷爷唐傲,要来得有担当、刚烈许多……”

    “你可别乱说!”我被苏彦棋整个举到半空中,只能踢蹬着双脚厉声吼道,“我爷爷一向敢作敢为,他才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当时不告而别,一定是有原因的!”

    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胡沁薇突然走到骆永福面前,抬手理了理自己的短发,柔声问道:“骆老先生,我斗胆问一句:您妻子离世之后,可有再回来见你?”

    骆永福沉痛地垂下脑袋,低声道:“没……没有,想来,她一定是怪我没给她和我那苦命的儿子讨个公道,这四十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盼着她回来,可……也是直到前段日子,我才在梦中得以和她相见,为的还是‘幽魂之馆’重新开张……梦醒了,终究还是一场空!”

    胡沁薇低头思量片刻,有点犹豫地道:“老先生,如果我能让你妻子和你见上一面,你能不能放过双喜?”

    “你说什么?!”骆永福嚯地站起身,一把揪住胡沁薇的衣袖,“你真能让我和翠媛相见,不是诓骗我?”

    “您不要着急,先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是快步奔进房间里。

    苏彦棋见情势有所好转,这才稍稍放下心,松开了我。司徒厉像个流氓一样,歪歪扭扭踱到我身边,冲我一眨眼,竖起大拇指,小声赞道:“嘿呀,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我真是不佩服也不行!”

    我瞪他一眼,道:“你少在那胡乱猜度,老娘行得正坐得直,绝不会耍那种两面三刀的把戏。我现在也还弄不清楚沁薇想做什么呢!”

    他嘴里嗤笑一声,像是没骨头一般重新瘫进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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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之后,我家客厅的窗户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随即,勾魂使时桐那玲珑浮凸的身形,一点点从玻璃外面嵌了进来。

    彼时,骆永福还坐在我家的餐桌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猛然见到屋子里凭空出现一个人形。全身一震,双手死死扣住了椅子下缘,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来阻止自己摔到地上。苏彦棋连忙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不要紧张。

    时桐这一趟路想必是赶得太急,满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连跟我打个招呼都顾不上,一面扯着袖子揩汗,一面毫无自尊地蹭到胡沁薇身边,点头哈腰地笑着道:“沁薇,咱们白天不是才见过面吗?这会子叫得我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胡沁薇爱理不理地睨他一眼。道:“时桐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勾魂使大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左右瞧了瞧,赧然道:“这……这还用问吗?你是我的……我的女朋友,我心心念念,只想着咱们要是能永远在一处,就是最好的。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把你找回来,以后谁要想抢走,却是不能够了。我……”

    “好了好了,没看见一屋子人吗?我只不过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用不着杂七杂八扯那些rou麻的话!”胡沁薇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指着我道,“那我再来问你,双喜是你的什么人?”

    “双喜?”时桐费解地挠了挠头。“她……她是我的朋友啊,到底怎么了?”

    胡沁薇径直走到我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道:“要不是双喜陪着你回绿云村找我,恐怕直到现在,我们俩还分隔两地;要不是双喜给了我片瓦遮头,此时的我,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流落。你知道我这人性子古怪,从小到大,只有双喜最对我的脾气,连你也比不上。双喜是我的姐妹,现在她遇上了麻烦,我只问你一句,你帮还是不帮?”

    我眼泪差点流出来。

    我和胡沁薇感情固然是好,但我从来也不知道,在她心里,我原来这么重要。虽然我尚不知她将时桐叫来究竟意欲何为,更加不清楚这一回自己能不能涉险过关,可有了她这几句话,我真是觉得何其满足!

    时桐被弄得更加困惑,朝左右看了看,陪着小心讨好地笑着道:“我帮,我帮还不行吗?但就算你要让我帮忙,也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啊?!”

    胡沁薇低低叹了一声,将时桐拉到一边,喁喁低语了半晌,想是正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个分明。末了,回头看了一眼骆永福,提高声音道:“既然你现在是阴司的勾魂使,带个把阴魂来阳世走一遭,应当不是什么难事。我要你把这位先生的妻子……骆老先生,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骆永福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等好事。又惊又喜,忙不迭答道:“翠媛,巩翠媛!”

    胡沁薇点点头:“是了。你能不能把这位巩翠媛带来和骆老先生见一面?”

    不料,时桐这一听之下竟是大惊失色,连连摇手道:“不行,这怎么行呢?!”

    “你说什么?”胡沁薇脸色一变,我瞧见她右手已经团握成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使出一招杀招,直中时桐面颊。

    “不是的,沁薇,你听我说好不好……”时桐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哭丧着脸道,“不是我不愿意帮双喜,说真的,在我心里,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让我赴汤蹈火,我也没什么可推脱。唯独这件事……我白天时告诉过你,阴司最近走失了人口,上面查得很严,每一个魂魄出入时,都得点卯签名,可不是好玩的!我方才……”

    他压低声音:“我方才听你的意思,那位骆老先生的妻子一直也没有去和他见过面,我想,她一定是心里对他有怪责,不愿意见他。我怎能……我怎能强行把她带出来?”

    胡沁薇冷哼一声:“哼,你用什么方法是你的事,你们阴司出的乱子,没道理让我们连带着受罪。反正,如果你不帮忙,就是眼睁睁看着双喜送死。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咱们就此撩开手!”

    骆永福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时候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扯住了时桐的裤脚,两眼中渗出泪水:“这位大人,不知您是阴司的什么高官,你听我说行吗?我老婆死了四十多年,我只在梦里见过她,连句话也说不上,心里憋闷得……我求你帮帮忙,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是让我死,我也安心呐!”

    我顿时有点无语。

    这位老先生,可是天生带出来喜欢跪拜的毛病?四十几年前就想给我爷爷跪下,现在又活生生跪在一个勾魂使面前,这让我站在旁边,怎么看得下去?

    我一个箭步踏过去,将他搀了起来,沉声道:“骆老先生,你不用这么狗血……不是,你不用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沁薇既然放出话来,就必然有法子令得你夫妻相见。你也别误会,我并不是想用这个来交换自己的一条命,你和你妻子能见上一面,我心里多少会好过点,之后你要如何对我,仍然全凭你做主。”

    这一番话说得其他几人皆是摇头叹气。胡沁薇好不容易给我争来一个生的机会,居然被我三言两语就给扔了!

    说着,我转头看向时桐:“你到底怎么说?”

    时桐又是叹息又是跌脚,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子,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一拧头,慷慨赴死般大声道:“唉,你们真是为难我……说不得,唯有尽力试一试,到时候不管成败……沁薇,你可不能怪罪我。”

    胡沁薇淡淡一笑:“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这回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时桐愁得几乎将头发揪下来几缕,终是咬着牙道:“好,为了你,这次我也只能拼了!”

    说罢,转身冲出窗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