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话 旧怨新仇(一)
他绊住了我的脚,死死拽着我的衣衫,我无法朝前迈出一步,只能沉在那一片死水之中——而最糟糕的是,我对此甘之如饴,不能自拔。 …… 我像阵风一样旋回了自己家,用尽全身力气甩上房门。 “又怎么了?”背后传来胡沁薇问询的声音。 我不愿意让她发现我的异样(尽管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于是飞快地冲她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道:“没什么,司徒厉那个狗东西在后面死追着我,也不知道想说啥,我懒得和他磨牙罢了。你去哪里了?” 彼时,她正打开客厅的窗户,探长了胳膊往回收衣服,听见我问,便收回了手:“我去和时桐见了一面。他最近忙得很,说是阴间出了点事端,惹得上头雷霆震怒,到处都乱糟糟的,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我,就连今天,也是趁着来阳世勾魂的空当和我碰个头。” “这就对了,你们俩是该多见见面,老是阴阳相隔的,时间一长,该生分了。”我深怕给自己留下一点缝隙胡思乱想,口里说得愈发急了,“阴间发生了什么大事,众小鬼起义了?” “唔,我也没细问。”胡沁薇见我喘得厉害,到厨房里斟了杯水,递到我手里,款款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有一个阴魂擅自借了新死之鬼的躯壳,从阴司里脱逃,来了人间——这已经是早半年的事了,直到最近才被捅出来。据说,这事儿把酆都大帝都惊动了,正安排人手来人世,要将那个借尸还魂的鬼魂捉回去治罪呢!” 我对于阴司的事情原本就没什么兴趣,话题说到这里,也算是走到了尽头。我搜肠刮肚,眼睛满屋子乱看,突然找到了救星。 “对了,这大白天的,兜子去哪了?你刚才回来的时候见着他了吗?”我忙不迭问道。 胡沁薇顿了一顿,刚要说话,门外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 “双喜,开门让我进去。” 是苏彦棋的声音。 “别开门!”我迅速对正走向门边的胡沁薇低喝道。 “可是,那又不是司徒厉……”她有些诧异。 “甭管是谁,我说不开就不开!你赶紧说,到底看到了兜子没有?” 她朝我脸上张了张,眉头一皱,道:“看来……今天可不是个好时机啊……” 门外的敲门声越发急促,我心里如同卷进了一团乱麻,禁不住催促道:“什么好时机,你到底在说什么,别吞吞吐吐好不好?!” 胡沁薇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我刚才出门时,也带了兜子一起。他跟着时桐,回冥界去了……” “什么?”我心里的躁动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是说……兜子走了?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不曾妄想兜子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他是个鬼,总有一天,要转世入轮回,离别是迟早的事。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一声不吭地离开,连“再见”都没留下一声,就这么不要我了? “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脑子被鸡啄了?兜子跟了我三年,就算要回阴间,也该先跟我商量,凭什么由你们做主?”我心里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无暇细想,大声冲胡沁薇吼了过去。 她淡淡地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算准了你肯定会是这种反应。我现在不跟你争,或者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慢慢谈。”说着,自顾自走到门边拉开大门,把苏彦棋放了进来。 我气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连耳朵也不好使了?我说不准开门,你怎么……” 胡沁薇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冲苏彦棋使了个眼色,转身回了房。 屋子里霎时间寂然无声。 男人的面色有点凝重,慢慢走到我身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双喜,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事,冒犯你了?” “没有!”我不耐烦地抬头大声道,“我很好,但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您能不能先请回?” 苏彦棋并没有如我所愿地离开,反而靠的更近了一点:“双喜,刚才你和沁薇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仔细想一想?你心里很明白,兜子的离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更加清楚的是,其实沁薇和时桐并没有做错,是不是?”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刻薄地道:“苏先生,你对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误会?你又不是我的人生导师,用不着这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话。敢情我脑袋里的沟沟壑壑,你比我还要看得通透?别自作多情了!给你二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良久,他叹息一声,垂下眼睛:“双喜,刚才你突然跑掉,是不是和……和你从前的事情有关?好吧我承认,在墨染镇的那天早晨,我的确将你和你爸爸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略知道,你有一些丢不下的过往。如果我的某些行为触到了你的禁区,或者让你觉得不舒服,请你不要太在意,因为我真的没有坏心。”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并没有一星半点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与其说是他太过亲密的动作触怒了我,倒不如说,我是被自己脑子里猛然蹦出来的想法激得恍然不知所措。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纳另一个人,实在不愿他变成我用来重演回忆的替代品——这些和他毫无关联的事情,不该由他来承受。 “你一个年轻姑娘,支撑着一间私房菜馆,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他继续说道,“咱们两家素有渊源,我只是……我只是想对你好一点,尽我所能的照顾你。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也曾经一起经历了不少事,算是同甘共苦的朋友……” “也只是朋友!”我忍不住打断了他。 “当然,否则还能怎样,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想也不想,一本正经地答。 许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笃定,我多少觉得安心了点,扬手疲惫地道:“行了,不过是屁大点事儿,用不着絮絮叨叨说个不休,我懂。刚才我也不是真的生气,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会间歇性地脑子抽抽,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算不上什么。我等一会儿还要去买菜,你先回家吧——对了,千万拦住司徒厉,别让他过来烦我!” 苏彦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先歇歇,晚上还有一大堆事情在等着你。至于兜子的问题……沁薇已经帮你做了最艰难的决定,我觉得,你该谢谢她。”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 当晚的10号私房菜馆,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直到深夜11点过,我才得了空,能和胡沁薇说上一两句话。 “那个啊……”我有点尴尬,挠着脑袋赔笑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道,“胡jiejie,白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当时情绪有点不稳定,突然听说兜子离开了,难免急火攻心,其实,真不是冲你。韩北问那件事,令兜子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以他这样的精神状态,我若还强将他留在身边,只会让他周而复始地愧疚下去。回阴间呆一段时间也好,等他心情平复了,你让时桐带他来见见我,到那个时候,他要走要留,全凭他自己做主,好不好?” 胡沁薇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本就是这个意思,你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我舔着脸抓住她的胳膊,扭股儿糖似的只管抓扯:“哎呀,对不起嘛,要不你打我两下?” “哼,算了吧,我可下不去手。要是真跟你计较,我早搬走一百回了!” “嚯!”我轻轻往她肩上推了一掌,“你这算是蹬鼻子上脸是吧?老娘……”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三两步跳过去拉开大门,黑黢黢的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 看上去,他大约有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扣子系的一丝不苟,左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不是这两年时兴的款式,看上去迂腐而陈旧。 “你是……”我有点疑惑。这个人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晚了,他跑来干嘛? “请问,这里是姓唐的吗?”他不卑不亢地朗声问道。 “是啊!”我点点头,“这位先生,你……是来吃饭的?对不起啊,我们私房菜馆只做晚餐,现在已经打烊了。你要是对我做的菜感兴趣,可以提前打个电话来预订,我也好早作准备。你……” “我不是来吃饭的。”男人打断了我,“唐小姐,我姓骆,有一笔账想和你算一算。” 算账?我没管任何人借过钱,以我这副穷酸样,更不可能把手里那一丁点银子借给人家,他跟我算哪门子的账? 我回头看了胡沁薇一眼,试探性地对男人道:“哦,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会计吧?你们这一行现在很不好混吗?居然这么大半夜的还跑出来拉私活,不容易啊!可是,真的很抱歉,我这儿就是间私房菜馆,什么事儿我都自己一肩挑,用不着这项服务,要不,您到别处问问?” 男人眼睛里一道寒光掠过,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唐小姐,你误会了。我今天来,是要跟你算一笔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