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话 婴灵(四)
悲剧啊…… 站在走廊里,看着翕开一条缝隙的房门,我欲哭无泪。 你们说说,我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但凡一个正常人,在明知道此番必是险途的情况下,肯定会处处加小心,低调内敛。可我呢?巴巴儿地送上门也就罢了,还生怕人家不杀我,抢糖吃似的迫不及待要进屋去,世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类吗?真不知道我妈六月怀胎那会儿,是不是胡乱吃了东西,害得我现在大脑毫无沟壑,简直一马平川! 唐双喜啊唐双喜,你可长点心眼吧…… 我以手扶额,心中五味杂陈。 事情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再没有别的办法。陶迁家的大门就像是一只细长的眼睛,我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它却能轻易将我瞧得一清二楚。我是没有退路的,从那个小婴灵在电梯中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意味着游戏已经开始,我失去了主动权,即使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玩下去,只求老天看在我善良美貌(?)的份上能保佑我,令我不至于输得太惨。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将那把寒光闪闪的扳手取了出来。 说白了,在一个法力不容小觑的阴魂面前,这玩意儿只能算是一个摆设,实战中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至少能替我壮壮胆。我将凉涔涔的扳手紧紧握在手里,心一横,用力拉开门,一步迈了进去。 “啪叽——” 才刚一踏进屋,我立即感觉到双脚踩上了一滩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腥臭难挡。 啥……啥鬼东西?我胆战心惊,哆哆嗦嗦地低头一看,就见室内的地面上汪着薄薄一层积水,黑乎乎的,与地砖原本的颜色混杂在一块,也看不分明到底是什么东西。那黑水蔓延到屋中的每一处,我轻轻一动,便扬起万千水波,各样家具电器泡在水里,仿佛也跟着微微荡漾。 我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半天,好容易寻到了电灯开关,用力按了下去——屋子里仍然一片漆黑。 靠,这些冤鬼恶灵真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从古至今所有的恐怖传说里,只要主人公一进入鬼屋,所有的光源就必然会失灵,千百年来屡试不爽。这些鬼鬼怪怪着实太不敬业,好歹有点创意行不行,我真是烦了! 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不敢再贸然前行,只得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向四周围打量。 这套公寓大约有六十多平米,虽是小了点,各样家庭用品倒还齐全,只是很凌乱,衣裳裤子扔得到处都是,桌子上堆满了脏盘子脏碗,沙发上放着棉被和枕头,想来,陶迁在生时,应该常常在睡在客厅。 这个家,全然不似拥有女主人的模样。但是,如果陶迁没有老婆,那个口口声声叫他“爸爸”的小恶灵,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茫然四顾,始终找不到那个小孩儿的踪迹,心里有些发急。万一他打定主意再不出现,我岂不是要空等到天亮?我可没把握,下一次自己还能有豁出去的勇气啊! “喂,我警告你,赶紧给我出来啊。”我对着空气用强硬的语调低声叫道,“刚才在电梯里吓唬我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老娘可没空跟你玩儿捉迷藏的游戏!” “吧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滴进了我的头发里。我抬手一抹,湿湿黏黏的,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没什么气味。 我一阵胆寒,硬着头皮仰起脖子,向头顶上方望去,立刻抑制不住地叫了出来。 “啊!!” 那个小小的婴灵,此刻倒挂在横梁上,笑嘻嘻地看着我,一滴涎水,正顺着他的嘴角缓缓落下来。 我又惊又怕,肝胆俱裂,慌忙朝旁边一躲,语无伦次地吼道:“王八蛋,你在上面干什么……给我下来!” 那婴灵咯咯一笑,双腿朝上扬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真的慢悠悠落到地面,一屁股坐进黑水里。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右手朝前探出,将一样物事送了过来。 暗器,有暗器! 我不敢怠慢,迅速跳到旁边,躲过了这凌厉的攻击。 “啊呜?”小婴灵脸上全是问号,似乎对我的举动很是疑惑,右手仍然直直伸着。 我稳住身形,勉强冷静下来,定睛一看—— 靠,他握在手中的那样“暗器”,居然是一个黄色的天线宝宝! “你大爷的!”我狠狠一跺脚,腥臭难闻的黑水溅了我一身。 很好,耍我是吧,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叫唐双喜! 我再顾不得害怕,发起狠来,一把将小婴灵拽到自己跟前,弓着腰,下死劲在他脑袋顶上拍了一掌,恶声恶气地道:“刚才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吓我,说!” 那小孩儿大概是被我拍的疼了,将手里的天线宝宝一丢,捂住了头顶,一扁嘴,眼睛里溢出两颗豆大的泪珠。他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含混不清地嚷道:“玩……丁丁跟姨姨玩……” “是jiejie!”我喊出这一句才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重点,崩溃地一敲脑袋,五指将他的小rou胳膊攥得更紧了点,怒声道,“玩儿,好玩吗?想不想玩玩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小小年纪,何其歹毒!你叫丁丁是吧,我再来问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爸爸?” “爸爸?”婴孩的眼睛一亮,不自觉扭过脖子,朝沙发旁看去。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沙发旁的小几上摆着一个相框,照片中的人,赫然正是陶迁。 “对呀,就是他,他不是你爸爸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小婴灵的眼中,显出留恋的神色来,紧盯着那张照片,仿佛不愿意挪开视线,嘟着小嘴,伊伊呀呀地嗫嚅:“爸爸……爸爸呢?” 他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令我不觉放松下来,哭笑不得地道:“你还有脸问,不是被你杀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太平间瞧瞧?” “没有……丁丁没有……丁丁要爸爸……”那孩子抽泣得更厉害,眼睛里的泪珠断了线般源源不绝落下来,砸进一地黑水中。 我有些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他脊背上,大声嚷道:“别再演戏了,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名叫“丁丁”的婴灵干脆“哇”地哭开了。 我心里升起几许疑问。难道一开始我就判断错了方向,陶迁的死,会不会真的和这个小婴灵无关?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小孩子,即使已经身死为鬼,也仍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一个一两岁的小娃儿,尚未通世事,又能有多少仇恨,非要置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死地不可? 或许,我是真的想得太多了,这段日子以来,我被各型各样的鬼魂缠得精疲力竭,满脑子尽是些不靠谱的想法,说不定,真的冤枉了他。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摸了摸那婴灵的小脑瓜。 其实,若能够忽略他浑身的青紫色,这还真是一个长相乖巧的小娃娃。他小小年纪便夭亡,如今连爸爸死了,今后,他需要面对的东西,我一定无法想象。 许是见我态度有所松动,那小婴灵止住了哭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怯怯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腕。 “jiejie……”他糯糯地叫了一声,两个又圆又大的眸子里犹有泪光,在黑暗中微微闪动。 我心里登时一软,反手握住他的手,正要说两句宽慰的话,突觉手腕一痛,慌忙甩手不迭。 然而,那只看上去柔若无骨的小手,此刻好像是一把铁钳,牢牢地夹住我的手腕,扣住了我的骨头,无论我怎样挣扎,始终摆脱不得。 那婴灵嘴唇一勾,露出个甜美至极的笑容:“jiejie……咯咯咯……嘻嘻……”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只觉得脑袋上空响过一声炸雷,眼前金星直冒,膝盖一松,“砰”地跌坐在地上。 妈的,我居然着了他的道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蠢钝如我,竟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 小婴灵朝我步步逼近,脸上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形,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狰狞地微笑着道:“jiejie痛痛?丁丁给你呼呼……”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童稚天真,然而此刻在我听来,却彷如临死前的丧钟。我的胳膊疼得好像要断掉了,小恶灵的手指在我的手腕上烙下一个个深深的黑色印迹,边缘处的皮肤开始肿胀发红,血管中的血液汩汩地奔突流动,似乎只要轻轻一碰,立即就会喷薄而出。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还有武器啊! 我恍然抓紧手里的扳手,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聚于左臂,闭上眼睛,抱着赴死的心情,兜头朝他砸了下去。这一下,若不能一击即中,我唐双喜今天多半就得交代到这儿了! 小恶灵口中发出一声轻鄙的笑,头微微一偏,轻轻松松躲过了我的攻击,手掌急翻,从我的腋下穿过,倏然扼住我的喉头,立时将我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他张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喉间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像是示威,更像是嘲讽。 他那小小的手掌中,竟蕴藏着无数力量,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我那脆弱的喉管便会立刻裂成碎片。我的后脑勺浸没在那一片黑水之中,臭不可闻的气味蒸腾而上,窜进口鼻中。我被熏得差点吐出来,只觉得喉中像是火烧,禁不住发出几下干呕。 “jiejie大笨蛋!”那婴灵阴惨惨地笑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 “你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中逼出这几个字。 “嗯……”小恶灵低头搓弄了一下自己的红肚兜,似乎在考虑应该怎样表达。半晌,他全身腾起一股极盛的紫黑之气,双脚一蹬,面前的黑水霎时荡出一圈圈水纹,四幅黑白色的画,在我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是四幅儿童简笔画,用最简单朴拙的线条,讲述了一个故事。 第一幅画,一对年轻夫妇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两个人脸上都是大大的笑容; 第二幅画,妻子重病在床,丈夫愁容满面; 第三幅画,丈夫在一条小路上踯躅而行,一个小婴儿努力在地上爬行着想要追上他,他却始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在他们身后,一座坟茔孤然而立; 最后一幅,丈夫逐渐走远,小婴儿孤独地躺在路边,化为白骨…… 四幅画转瞬即逝,从我的眼前迅速消失。小恶灵歪头看着我,脸上带着问询的表情,似乎在问:“你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mama的死,陶迁伤心欲绝,对你不管不顾,抛弃了你,还让你曝尸荒野?”我困难地问道。 “呜……”小恶灵口中发出一声类似于呜咽的低吟,点了点头。 “可……就算是这样……”我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才发觉,无论怎么说,都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妻子的猝然离去令陶迁痛苦伤心,我能够理解,可眼前这个孩子,是他的骨rou啊,他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那婴灵对我摇摇头,仿佛是告诉我,不要白费力气了。同时,他扼住我咽喉的手突然一紧—— 我立即感觉到自己的气管和整个世界分离了,完全无法呼吸,颈骨发出“格拉拉”地一阵脆响。 这小恶灵……他想杀了我! “jiejie,再见。”他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魂魄好像开始逐渐和身体剥离。 我要死了,也不知道我这种人死后是会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在那里,能不能见到乐平呢? “咣当!” 大门被撞开了。 “双喜,双喜!” 耳边陡然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叫。 吵死了……你们这群家伙又不是警察,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才赶来?早来五分钟,老娘也不至于受这种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