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回 杨花落尽子规啼(六)
“你先将湿衣换下!”李眠儿左右查看一下,帐内没有火炉,暗叹一口气,眼下这天气虽不是寒冬腊月,但仍是够阴冷的,她见周昱昭只把衣服放在左臂上,没有立即要换上的意思,忙提醒他。 周昱昭亦睨了眼帐内,除了一张木榻还有一张书案,空荡荡的并无其他物事,发白的双唇不由抿成一弯上翘的微弧,伸出右手,一件一件揭起掿在左臂的衣物,待最底下的小衣露出来时,他指着白色小衣对李眠儿谑道:“现在就换?” 李眠儿眨眨睑,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拿自己开玩笑,真是拿这个人不得法!然相较于自己的羞涩,他的身体自然更重要得多,于是,她转过身去,对背后的周昱昭应道:“现在就换!”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衣服磨擦声。 瞬时后,周昱昭焕然一新地立在自己身前,原本发乌的唇色也渐渐红润,虽然发丝仍然不太齐整。 “战士们都撤回来了?还只是你先回了?”帐外来往有人不断走动,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士兵们全部撤回。 “对岸撤,我们自然也撤!”周昱昭把换下来的衣服扔到帐门口,转身走回,“我送你回宫!” “明日呢?”明日还会再战吗? “我把你送到即折回头!”周昱昭伸手捋捋额前坠下来的几缕发丝。 也就是明天还得再战了!李眠儿不依:“明日让人给我拿身军服,我还是呆在这里的好!” 闻言,周昱昭眉梢上挑,温声劝道:“两下离得不远,若是出的应天,我自然是要带着你的!” “在行宫,我又无甚事做。在这里,还能帮你打点打点!” 周昱昭想到陈王这次进攻虽猛烈,但有大江做堑。若非巨大的力量悬殊,其很难占到便宜。今日一战,他该尝到苦头,不会再盲目硬来了,估计此役也就三两日的功夫,便再次转入僵持。 这么一想,他便答应李眠儿的请求:“保重好你自己才最要紧!” 见周昱昭应允,李眠儿绽颜一笑。笑得某人心头为之一荡,若不是战事在身,他定是要冒出些想法的。 李眠儿瞅了眼身周,转眸示意周昱昭。 周昱昭接到眼神。却无动于衷,只径直落座书椅中,道了一句:“你睡榻,我有椅子!” 闻言,李眠儿不由有些轻愕。显然,周昱昭不愿在帐中添上一榻,是因营中没有多余的床榻了,大天黑,总不能临时现打一张。况将士们经过一天的拼杀,早已困乏伤痛。这里不是宫庭,更不是府宅家院,如何好为着一己之私,惊动劳军! 心念一动,李眠儿不再多言,踱到书案前,斟了杯茶,递上前:“陈王他……” 他该不是要强击硬攻吧? “呵!”周昱昭勾唇冷笑,“他以为这几个月我们都在混日子么?” 听此李眠儿心下稍宽,看来今日陈王没有捞到便宜,但她还是难解心头顾虑:“南境那边可有动静?” “目前暂未接到白展的消息,就算有了动静,他们一天两天也赶不来!” “可万一边军分出大队人马过来支援陈王,而南秋那里又没有来得及谈妥的话,你却要如何应付?”李眠儿追问。 周昱昭放下茶盏,目光迎向李眠儿的,眉梢连挑又挑,后来干脆起身,步到她身前,俯首贴近她的脸庞:“索性,我封你为军师如何?” 军师?此职非同小可,岂能儿戏? 李眠儿有自知之明,妇人家毕竟耳目短浅,光靠着书本,偶尔碰碰运气尚可中用,倘要当真用来,怕是缺斤短两,不能登得台面。于是,不管周昱昭是戏言还是真语,她果断拒绝,却是以进为退的方式将球踢回去:“你是要我抛头露面么?” 抛头露面,我是可以,又不是头一回,只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该算谁的? “呵!”这一次,周昱昭是摇头无奈一笑,“罢,罢!” 李眠儿抿嘴一笑,转身从床铺上抱过一床薄被子,将要往周昱昭肩上盖去时,被他伸手制止。 没法,她只得重又把被子抱回床上,掉过头来发现周昱昭已闭目而眠,便轻手轻脚把油灯调暗,接着轻手轻脚地躺到榻上,和衣而卧,当后脑勺碰到枕头时,才想起周昱昭还没有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呢!唯等到天明再说了! 闭上眼睛前,李眠儿再次打量自己所处的营帐,内里没有铺饰,白天进来时,外观上也与别帐无异,她转眸悄悄觑向微微仰面、呼吸已经均匀平稳的周昱昭。 无论是从神态举止,还是从衣食住行,与登基称帝之前相比,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在自己面前,更是连自称都依照原前。 也许他这是还没有适应新身份,也许他这是在刻意锻造亲民的形象,也许他这是觉得还没有到火候,去年这个时候留守在龙州城时,他的奢侈华贵,自己可是亲身见识过的…… 想着想着,神识松弛下来的李眠儿,渐渐睡沉。然她睡着尚不足一个时辰,突地,帐外口角大作。 周昱昭“嗖”地拔地而起,对着头顶吼了句:“枭鹰,你留下!”便飞速蹿出帐去。 李眠儿乍闻号角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转瞬就反应过来了,想是陈王趁夜再次发动进攻,想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 她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睡觉,趿了鞋子,朝帐门冲跑,帘子一揭,却一头撞见由外往里头来的枭鹰。 “穆姑娘!” 李眠儿匆匆点头,身子一侧,绕过枭鹰,就要继续朝外走,却被枭鹰长臂一伸拦下:“穆姑娘!” 唉!李眠儿暗叹一声,原地止住,抻脖子朝着火光亮堂处张望几望,哪里还能见到周昱昭的影子。 口角还在尖锐地吹响,从各个营帐中爬出来的士兵们倒并不拖拉,手脚十分迅速有章,也没有人大声喧嚷,将领们个个指挥有度,大家似乎并不意外这突然的集结。 “穆姑娘!” 身后枭鹰的声音再次响起。 虽然没有更多言词,但枭鹰催促的意思十分明显。李眠儿只好不再张望,转身朝帐中走去。经过枭鹰时,她忍不住朝他瞄了一眼,还是那副雷打一动的一张木脸,两只小而精亮的眼睛炯灿有神。
突然,她不由好奇:他不是整日整宿地看护着周昱昭,按理眼睛不应该是睡眠不足得带着红血丝么?怎么这般黑白分明? 枭鹰垂睑,瞅见李眠儿看了自己一眼后,蹙了一下眉头,他闷闷地不解何意。 走到案后的椅子前坐下,李眠儿见枭鹰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帘处,忽地想起一事:苍鹰被派出去调查刘虎身世,枭鹰又被留在自己这里,周昱昭身边岂不少了两人,不晓得他是不是还派了其他哪头鹰出去办事! 这么一想,她豁地站起,快步到枭鹰跟前:“你还是速速……” ……去保护你们家主子,我这里不需要人! 可话说一半,她就放弃了:枭鹰何人?他怎么会置周昱昭命令不顾,反而听自己的呢? 算了!由他了! 她重新坐到椅中,侧耳聆听,只听喧嚣声渐行渐远,再一会儿,便什么都听不到了,白天过来时,她并没有注意到营地距离大江南岸还有多远,反正,此时的营地一片静寂,唯不时传来火把孜燃的“噼啪”声穿入耳中。 这样也好,若是离撕杀场很近,两军对垒江中,势必一阵拼杀,那样的场面仅是听来已是惨绝。 天明时,有个士兵送来一身小号些的军服,枭鹰放下军服,便自觉地避到帐外。 李眠儿动作麻利地换上,军身上服,顿时觉得自在了许多,至少在军营里不必如先那般扎眼了。 整一个上午,也不闻有士兵归来的动静,也就是说陈王半夜试图偷渡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备为之。 接下来的下午亦没有兵撤的痕迹,虽昨夜几乎未眠,但李眠儿一丝困意皆无,只盼着周昱昭早些领军回营。 直到天色黑沉下来,远处终于有喧哗声传来,其中间或夹杂着伤痛兵者们痛苦不堪的呐喊。 李眠儿听在耳中,揪在心里,她想出帐探看一下,却又被枭鹰拦下:“军中有军医!不必劳烦穆姑娘!” 这枭鹰倒是学到了他主子的一项本事:读心术。 一边退回书案前,李眠儿一边暗忖。 人声脚步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大队人马确是撤回了,只是伤亡、战况各是如何,李眠儿不得而知,这些得待周昱昭回来才能知晓。 可她左盼右等,周昱昭始终不见身影,中间,她央了枭鹰几次,让他出外寻找,皆被拒绝,只说他主子不会有事,否则营地早就乱套云云。 李眠儿心道也是,想着周昱昭一天里头也不知有没有饭吃,就让枭鹰传话,让备些饭食拿到帐中。 又过许久,仍不见周昱昭人影,李眠儿急也不是,便学着枭鹰闭目静神,这一静就静到将近子夜。 周昱昭一现身,李眠儿即迎上前去,见他嘴唇干裂,遂引他到书案前:“先吃点东西!” 周昱昭点点头,挽起袖口,二话不说,风卷残云般,将桌上饭菜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