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焦叶无心会着绿
年长周昱昭两岁的王锡兰如今看来越发的活泼精怪,身量上也抽高不少,不过因着周昱昭随了父辈高大的身形,虽小了两岁,可二人站一起,却是一般高矮。论相貌,周昱昭自是胜了一筹,可是论亲和人缘度,王锡兰似是与生俱来的有人缘,只要接触到的人无不与他投缘,即便周昱昭的贴身侍卫也更愿意和他这个小王公子交流,甚而让他帮忙传话。只不过小王公子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放肆地一展自己的魅力,因他从小就被祖父和父亲圈好了生活圈子,那便是随身周昱昭左右,还要起誓以自己的生命去撼卫自己这位表兄的周全。 起初,他并不以为然,想着,自己本就是大哥,护卫弟弟当仁不让;后来,他发现自己这位表弟何须他来护佑,自己顶多是个玩伴;再后来,他终于有些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又岂只简单的玩伴和护卫就能背负的。 此时听了师傅对表弟的一席话,再看表弟的脸上的神情,王锡兰有心打岔,满面可怜相:“师傅,你不打算去徒儿家里坐坐吗,祖父可都是备好茶酒了的!” 石洵板着脸,将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放,喝道:“谁说我不去的?老不死的,多少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去山上看看我,每次打发两只臭鸟捎几句话就完事了!他这回只备下了茶酒么?” 王锡兰闻言,忙赔了笑脸,“哪能呢?都给您备妥了!要不,这会儿我们就走?” 石洵的身子还未作反应,那叫金川的金猴儿已经蹦蹦跶跶,兴奋不已了。 温国公府芭蕉园内,李眠儿昨晚醒来至今,在让母亲放心自己并未失却什么记忆或是所有的学识之后,便不再多言。此时,额上抹了药膏,坐在那几株芭蕉下的石桌上,两手托腮,蹙紧了眉心,甚是寂寥寡欢的模样。而小疏影也学着李眠儿的样子,两手托腮,只是眼睛却直直瞅着同己一肘之隔的李眠儿。 蕊娘瞧着女儿,心里难抑凄苦,难不成自己的女儿也要如自己一般郁郁忿忿一辈子么,不,不行,她生下女儿来为得是让她活得有意思,活出一个自己来,将自己的不曾得过的生活替自己圆了去。 蕊娘咬着唇,转身回房净面、更衣后,拿了香柱和弦琴走出来。自入府,蕊娘便不再抚琴跳舞,更无意授女儿自己一身绝顶技艺。她这辈子恐是再难逃以色事人、朝秦暮楚的卑污之名了,即便她对琴、对舞是存着爱好之心的。 而之于女儿,蕊娘是死也不愿女儿今后再过强笑假欢、婶膝奴颜的日子,只愿她能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因而这些取乐于人的技艺又何必学之。 只是看女儿孤寂清寞的侧脸,蕊娘突然改变主意,拿了琴也不二话,焚了香茗,便盘膝而坐,接下来就是一曲悠扬逸响回荡于这片小天地间。也许好久不曾触琴,也许为了逗引女儿,蕊娘弹兴大起,且专捡轻快明朗的曲调一一弹来。每一曲听来都是宛转清越,煞是愉悦情意。眠儿和疏影两个人果然忘了忧伤,齐齐起身奔至蕊娘身前,跃跃欲试。 不止她俩被吸引去了,影纹院外立着的一修长身影也刹住了身形,后面跟着的烛信立时顿住脚,一旁随侍着;而芭蕉园的外墙头上于悄无声息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边吊儿郎当地往嘴里投着枣干,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园子里的人儿。 蕊娘见女儿重现梨涡,喜不自禁,趁着兴,教两孩子弹琴的左右手法,大指擘托、食指抹挑、中指勾剔和名指打摘,一并又将工尺谱传教了,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 李眠儿或是传承了蕊娘的乐音灵感,对于蕊娘所授一学即会,可是疏影明显慢了不止一拍,只顾对着琴弦左右钻研,却不知她想弄出什么来。 见二人十分欢喜,蕊娘眉心大展,心想,如若这些能让眠儿多一些快活,多一些取乐,她倒不惜倾覆全身所学,教与两孩子,不过学成如何,只看她二人造化了。 现下,回荡在这隅的只剩“叮叮滋滋”的弄弦声了,噪得外墙头上那家伙捂住耳朵,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来,扔了颗枣儿直向正按于弦上的一根葱白小嫩指,紧接着又扔出一颗,将快要砸中李眠儿小手指的先头那颗枣给弹开,两颗枣一东一西,落地时不约而同地留下个小圆坑。 李眠儿丝毫没觉着她的小食指就在方才险些被碎,只一个劲儿自顾地摆弄手底下的琴弦。而三心二意的疏影倒是发觉了其中的一颗枣,迈着小腿过去捡起来,往衣上蹭蹭干净,然后一个囫囵塞进嘴里。 扔枣的家伙眼见不觉起了玩心,又扔了颗过去,只是有心放轻了力道,大枣落于石桌中央,疏影喜不自禁,跑去拾起又吃了,刚吃完又来一颗,刚吃完又来一颗,皆是落在桌子中央同一位置,疏影抬起小脑袋看看天,心里猜想定是天下掉下来的! 墙头上的那位玩得腻烦,换个人玩玩,拿起枣对着伏在琴上的李眠儿轻轻、轻轻一扔,那枣突地竖倒在两根琴弦之间,不得不引起李眠儿的注意来。 待李眠儿抬头,既而眼睛一扫,发现了墙上的不速之客后,乐得倒很是欢实。原来却是一只颊部及颈侧棕红,躯干腹面和四肢内侧金黄的小猴儿,甚是可爱,没错,这猴儿就是昨夜过来太傅府做客的金川,石洵的大徒弟。 李眠儿见了金川,十分喜欢,站起身,走至墙下,仰头而视,一张小脸眉修目秀,抿着小嘴弯弯而笑。金川在野山里呆惯了的,平日里只见着两个玉样的小公子,忽然对此美目流波光景,一时不查,直对着小眠儿愣住了神。 他这一呆愣,李眠儿更加齿粲起来,伸出双手,欲哄金川下来墙头。金川伸头左右看看,此时蕊娘撇下两个孩子,任她二人玩琴,一同翠娘和吴妈随烛信出了园门,在院里翠竹林下,会上李青梧。 李青梧今晨过来,一是为询问眠儿伤情,二是为打探眠儿学业,三是为给眠儿续上族谱,尤其后两件事,蕊娘很有些措手不及,根本不曾想过李青梧会顾她们母女至此。
女儿的学业还有身份困她久矣。虽为女子,无需博古通今、达权知变,然女儿聪颖过人,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如若就此不问,只管绣花作鞋,真真有些可惜,可女儿的身份……如果同府里其他公子小姐一起念书,只怕不能长久,恐女儿受委屈。 蕊娘暗自苦恼,不过当务之急,乃是正了女儿的身份要紧。温国公府小姐,翰林学士庶妹,就算非嫡出,今后也是少不了大家闺秀之美誉的,蕊娘苦等这一天很久了,女儿有了正经出身,只要不出她从小遭遇的变故,以后便不至沦陷。至于读书,不若自学成才,一些基本的名书名籍自己还是可以教教女儿,今后只管讨些书回来,由着女儿自学罢,能悟多少是多少!反正女儿家本也无需如何兼通文翰! 蕊娘想毕,对着李青梧敛衽行了礼,致了谢,把李眠儿今后读书的想法禀知李青梧,又说了为女儿续族谱的事,“权由大少爷做主!只是一切从简便甚好了!” 得了蕊娘的意思,李青梧点点头,半晌开口问道;“我们这辈属青字辈,可有钟意的名给眠儿?” 蕊娘略一思索,当即回道:“烟吧!‘粼波漾菲爱,袅烟漪心涟’,就唤作李青烟吧!” 李青梧惊讶于蕊娘的才识,方才听她的琴声便觉意境很是灵动,本非一般愚笨之人所能弹出的。这会又从她口中听得这么一句深情款款的诗句来,尽管这深情赋予的是她亲生女儿,然这份才智还是令他惊喜的,在见她第一眼时他便知她不一样。 两下又相商了些祭祖归宗的细索,几人皆未发现芭蕉园内新来的位客人。 在李眠儿伸出双手的一会间,金川便决定放下身段,轻轻跃入李眠儿怀中,落下的霎那,金川小心使了些力帮助李眠儿稳住身形,要知道他这已长了四年的身体同这将将五岁的小女孩相比,自己并不很娇小啊,所以他得悠着点儿。 不过李眠儿丝毫不觉着怀里的小家伙有何笨重可言,头一回有这样的玩物,万分希罕。小手摸着金川头顶上那处同身上的金色不同,有些灰黑色的长毛,质地柔软至极,又戳了戳他小脸上几乎可以忽略的小仰鼻。看金川很不乐意地躲闪,脸上笑靥如春花。 二人你来我往,两下相处十分融洽。小疏影还在那边仰着脑袋等着天上再掉枣来,园外蕊娘等人也在低声私语。 隔府周昱昭同王锡兰小声咕叽,疑惑道:“表哥,怎么金川这会儿这般老实,躲哪逍遥去了,也不出来闹腾!他不在眼前,果然清静不少!” “定是找着更有趣的地方了!他那猴样儿,死性不改!”王锡兰撇了撇嘴,拖着嗓音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