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无以为报
沈四同受惊想向后退。却碰翻了身后塞满书卷的青瓷瓶,瓷器与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内殿如惊雷。书卷咕噜地滚了一地。她的手被姬氏的手握得紧紧的逃也逃不开。 他的手心是灼热的,手背却如万年的寒冰。提醒她这是一个大病之人,哪怕手指在这时如铁钳一样,但也许只是强弩之末,她激烈地挣扎起来,但外面有什么人听到巨响,掀起帘子往殿中看来。 沈四同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对方手中凛凛的寒光,顿时僵在那里不敢再乱动。 那人见这边的景象,又缩了回去。 姬氏满意她的顺从,轻咳了好一阵,才抬头撇眼看向她脖子上那个,被红绳缠得严严实实平淡无奇的项圈。 看清楚之后神色略为松懈。拉着这个僵站在那里的小人儿到自己面前来,捏捏坠于项圈下成色并不好的银质小锁,又伸手抚在缚于项圈上的密密红绳之上,道:“你去工匠店中修补红绳项圈,便是这个吗?这银锁是你新配的?”听上去并不像问句,而是陈述。 沈四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他掌握之中,垂头沉声说:“是。旧锁不知道在何处被弄丢了。是以小子新配了一个。”她花光了最后一点钱。 项圈下挂着的银琐不论是发了黑的旧银还是简陋的花纹,在姬氏眼中实在不足一看。项圈上最上面这层红绳到是很新。亮得刺眼。 他拿起那项圈掂了掂,虽然小巧,但十分沉重。问:“圈上红绳下缚着什么?” 沈四同抬头直视他。短促答到:“新绳之下是去年旧绳。旧绳之下,是小子的贱命。”紧张不安。 看着那一对如果小兽一样的眼睛,姬氏嘴角微翘:“命?何解?” “小子幼时极易患病。有路过道长同父母说,小子命中有犯华盖,恐怕命运多舛是短命之相。家乡有风俗,红绳缚贵重之物可镇命。又叫寄名锁。每年出生之日,以新绳缚于旧绳之上,能辟灾去邪,“锁”住性命。” “华盖啊”姬氏沉默片刻,伸手道:“华盖乃帝之星神,有护帝显威之职,故血气方刚,气傲皇天。华盖重重者乃聪明之士。依我看,这是好命。那道士却说不好,必是游方骗子胡言乱语。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带的。取下来罢。”语调中有厌恶之意。 沈四同一惊条件反射弹开他的手,急促道:“公子!小子也曾这样以为。觉得他不过是骗人罢了,但这几年突遭遇横祸流落市井,却不由得不信。想来,必是公子说得对,那道士说得也不差。” 姬氏眸中渐有冷色“噢?” 沈四同硬着头皮说道:“公子难道以为聪慧过人总是好事吗?小子以为聪慧者多思,难免精于算计,或思虑过重,再者,自以为才华非凡,所以必定性孤少情,易目中无人惹人不喜。一生若遇到伯乐贵人,自然是好命。 但这样的福气又岂是人人能有?大部份人郁郁不得志,如僧道般万事皆空看得开还好,看不开又加之心胸不开阔,结局便可想而知。所以公子说得对,那位道长说的也没有算错。 再者,若如公子所说华盖是护帝星神。可见实在是大贵之格。但这么大贵的命,竟然落在小子这样轻贱的人身上,怎么可能是好事呢?恐怕因为人压不住命,而会因此夭折啊。小子以为那道长能看破命数,是得道之高僧。他说我短命,必就是短命多舛!小子是惜命怕死之人,绝不敢取下这项圈来。” 说着她合手躬身一礼,手高于头,说道:“小子虽然冒充宛南人,但除宛南那两个字是假,思念父母之情是真,思念故乡之情是真。对十四夫人的一片好意也是真。四同已无父母,在这世上也并没有亲人,孤苦无依。只是迫于无奈求一席容身之所。绝无他意。若有一天,十四夫人继有子嗣,小子也愿意为其所用,忠于他。以报公子与夫人收容之大恩。” 她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中回荡。然后被寂静吞噬了。她不知道自己最后这一句话是否有用。 “是吗?”姬氏沉吟良久,开口道:“照理说…………我应该杀你。” 一个杀字,叫沈四同不由得抖了抖。她颤颤地张嘴欲言。 塌上人笑道:“又要狡辩。” 这笑是真心还是假意?沈四同闭嘴不敢多言。 “得到你的消息时,我可以问也不用问就杀了你。”姬氏长长舒了口气,仰头躺在软塌上,黑发头玉枕上流淌下来如同黑色的丝绸。脸颊反常地艳若桃李,口中漫不经心道:“小儿聪明外露,善于谋划,但也犯了忌讳。我一挑眉一张口,你便知审时度势。比如刚才——”
他声音沙哑地带着病意与冰冷气息,毫无感情地重复她的话:“小子愿意为其所用,忠于他,报公子与夫人收容大恩?”短促地笑,嘲讽道:“你难道不想做她的继子吗?” 他说着乜向塌前垂头不语的沈四同,对上那双惊恐的眼睛。 沈四同想辩解说“小子并非刻意为之”,但她动弹不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夺去了她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被剥得精光,放在灼灼灯火之中,连内心最小的一点点曾一闪而过的卑劣念头,都被一览无余。 姬氏抬起她的下巴。她眼神抵触,不敢回看。 这张脸上的神色让姬氏觉得,其实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看上去坚韧,内里却十分柔弱。就像只柔顺温暖的幼兽,也许有噌亮尖锐的牙齿,却仍然只需要他随便一下都会活活被捏死。 于是这种顽强的姿态更显得无助与脆弱。 他不由得松开手,以袖掩面咳了好半天。才虚弱说道:“男生女相,定然福薄命短,戴什么都无用。就如我。小子再聪慧过人,争到的东西再多也无用。死时带不走。” “小子只求栖身之所”沈四同收回想替他顺气的手,干巴巴说道:“唯愿公子长命百岁。才有小子安康。”语调仍然不安。 姬氏轻轻笑了一声,喘息着闭目假寐,似乎忘记了沈四同还在塌前跪着。也忘记了之前自己说的那番话。 然后呢?沈四同看着面前这张过于尖削惨白的脸。拿不准现在自己要如何是好。 厅中寂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轰’‘轰’‘轰’。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似乎睡着的翩翩公子开口道:“你回去跟十四娘说,本地士族中有蔡姓只剩一人,是个老实憨厚的人。我看不错。已叫他来府中了。” “至于你…………我很喜欢。”说着睁开眼睛看向沈四同,淡淡说道:“既然你总说大恩无以为报,那就以性命相报,留在这里陪我死吧。”那双幽深的眼眸中,连一点往常挂在脸上面具般的笑意也没有。像是能吸食一切光明的黑色洞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