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可逃避
秦柏并没有回答她,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是脚下微顿,错身而过时,飞快地撇了她一眼,脸色却是沉了不少。似乎心虚。转眸佯做无事问道:“小子上街是想买什么?幽州我还算熟络。” 沈四同笑了笑,眼睛瞟过他面颊被烫烂的囚字,与新印上去的姬氏家徽。脸上不以为意道:“闲逛一二” 秦柏闻言神色略为意外,不相信她出来只为了随便走走。但似乎他心中记挂着什么事情,若有所思于是并未追究。只是转身,带着她们向最热闹的那条街去。 跟在他们身边的西扫走在人群之中,一路激动不已。但却不敢在秦柏面前说话,只是时不时看到些新鲜玩意悄悄摇晃沈四同的手,叫她快看。 幽州城比垒城那种小地方不知道大多少。街市之上有杂耍有茶寮有酒肆,也有野班戏台水袖慢舞咿咿呀呀。街边热气腾腾的小吃摊,街角被孩童包围的糖人担。沈四同从来到这世界还没见过这般热闹。不知不觉中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好奇地问西扫:“宛南可有这般热闹?” 西扫眼睛不肯从那些玩杂耍的人身上移开,兴致勃勃小道:“我母亲说,每逢开春第一天,宛南在这一年将会成年的少女少年们,必会穿上春衣踏春赏雪,远看那些少女像像是开在雪地上的各色花朵那样好看啊。” “春衣?”沈四同到是不由得想起了姬氏公子那一身锦袍来。 “可不是,只可惜,宛南只是小岛之城,被外族侵占后土生土长的宛南人被屠杀殆尽,我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流离到内陆来,起先还在一处避世小村中买了几块薄田,但内陆小村落的农人素来排斥外姓。欺负母亲孤身一人无人帮衬,三不五时有村中地痞上门讨要安家费,还有富家将死老翁想买母亲做妾,母亲不从被赶出了村子,后流落街头被人贩做奴隶,卖入姬家。春衣自然也就没有了。” 她说着,语调却是异常平淡,仿佛说的是不与自己相关的事。说完并没有听到沈四同的回应,不由得奇怪回头。 “那村中却没有人可以主持公道吗?”沈四同问。 “这母亲却是说过,她说那一村人几乎都是同一个姓氏,是一家人。怎么会有人向着她这个外来的呢?” 说着感叹“宛南是个好地方,不像内陆这样乱。母亲说是因为内陆经常打仗,才会这样。边境的这些官,今天是官,明天外族打过来,就不是啦。后天外族被赶走了,侥幸他若没死就又是官啦。我想,他自己都那么忙,怎么管得到别人过得安不安稳呢?你说是不是?”西扫扭头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了想问:“宛南在海上吗?为什么进了春天却还有雪呢?” “是啊,是在海上,我母亲说那水是没有边际的。比姬府的清池大,比湖大。很大很大。雪也很大。一年四季都有雪。”西扫说起宛南来十分自豪。仿佛她也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样。得意道:“宛南人爱吃甜甜辣辣,还吃海水里的鱼。母亲说,有些鱼像星星。”说得起了兴,便停不下来。唧唧喳喳地向沈四同描述那个自己也从没去过的地方。 沈四同并不催促西扫,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问一二个问题。讲到有趣处,发出一阵笑声。 走在她们前面的秦柏步子急促,但被东张西望的两人拖住也走不快。神色间焦躁不安,时不时四处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来,或者在等着什么事发生。 沈四同看在眼中,趁西扫被街边的杂物吸引时,漫不经心地问:“秦大哥不喜欢姬氏,肯定不甘心帮他做事吧?” 秦柏回头看看不过到自己腰间的小子,目光阴沉再没有之前的笑容。敷衍道“小子如何知道我不喜欢姬氏?”声音带着些嘲讽“你果真聪慧如斯,竟能猜出我的心意?” “未必不可能。”沈四同故做高深摇头晃脑。 秦柏短促地笑了一声如同冷哼,挑眉:“哦?”自然是不信的。 沈四同笑,问:“秦大哥你说,公子以为我们之中最想跑的是谁?” 秦柏冷哼了一声:“自然是那女奴。” 沈四同摇头:“表面上是她。但她自幼生在姬府,就像被关在笼中养大的鸟根本就不会飞。你给她整个天穹,她也只会害怕地缩回笼中去而已。” “次之就是你了。公子有令决不能将你看丢!” “他已经允我自由,我又为什么急在这一时?”沈四同顿了顿,仰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太多的汉子。见他答不出来,笑道:“怕是我想多了。短短数天,公子已经如此信赖秦大哥,让秦大哥独当一面了,这是多么难得啊。想必过不了几天,必然会委以重任能入亲卫吧?小子恭喜秦大哥从此平步青云!” 秦柏闻言并不放在心上,冷笑道:“小子蠢不可及,姬氏素来心思慎密又多疑,手中奴仆素来是不论何事两人成行,做伴是假,相互监视是真,你以为受他信赖是那样简……”说着却蓦然停了下来,皱眉略思佯装无事状,回头小心地在人群之中四处找寻了半天,想是有所收获了。神色更沉一路无话。 沈四同微微松了口气,他明白就好。虽然不知道秦柏有什么事相瞒,但她可不希望在自己与他一同出来的时候,出什么不该出的事。再惹那个恨不得长一百零八个心肝的人疑心自己。打乱自己的计划。 抬头远远看到一家布庄,想了想,拉着西扫加快了步子。 从布庄出来已是天色入暮之时。
街上的小店大多挂起了灯笼。沈四同捧着二个大布包走在回姬府去的路上,神色时而喜悦时而凝重。 西扫看看一直沉着脸的秦柏,又看看心思不知道飘在哪里的沈四同,不敢多话。 在三叉路口,要不是西扫眼明手快拉神游天外的沈四同一把,她差点被呼啸而来的一辆马车所踏。 路边正在收摊的人却没那么好运气,大多数的摊贩都因躲避不及被撞翻了,引来一阵惨叫。其中有个老人还被马车擦撞得摔了个四脚朝天,不止摊子弄得支离破碎,额头还磕出血来。 马车上车夫却是恼愤,稳住马车反手便挥鞭抽去,怒喝:“贱民,惊了我家主人的马!你拿命也赔不起!”那摊子被退回来的马车所轧,毁了个干净。 小贩们连忙退散开。老头心疼自己赖以讨生活的家伙被毁,却不敢言,卑微地忍着疼跪拜道:“贵人饶恕老儿吧。”苍苍白发在冷冷的北风之中颤抖。叫人辛酸。 马车上什么人低低地斥责了一句,车夫嘴中谄媚称‘是’,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老人,忙不叠地赶车走了。 等小贩们纷纷垂头丧气地散去后,老人仍蹲在被撞烂的小摊面前以一袖掩面,悄悄抹泪。将东西收拾干净,婉惜看着一地残碎,把背篓背在佝偻的背上,颤颤巍巍地向街市另一边去。 沈四同急急向前走了二步,大叫:“老丈老丈!别人赔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要?” 老人回头老眼通红,脸上却木讷笑说:“小儿顽笑” 沈四同俯身从那一地狼籍中捡起一小块碎银说:“这不是?虽然不多足赔你小摊,你若不要,我就捡走了!” 老人连忙跑过来接去,捧着欣喜不已。喃喃说:“幸好,幸好。”浑浊老眸中泛起水光“老儿好运老儿好运!多谢多谢!!” 目送老人离去,沈四同重重吐了口气,似乎想把胸中的沉闷全吐出来似的。 她想,就像自己在出垒城的车上所忧虑的那样,这是一个弱rou强食的世界,而西扫说的那一番话,也未必完全不对。 自己成功逃出了乞丐窝,于是再不必被大乞丐欺负,但结果落进了姬府,也许她可以再逃出姬府,但是却明白自己不可能逃离这个世界。它的规则是不可改变也无法逃避的。就算她逃到乡间去,这一切也都如影随行。那个讲法制的安定社会她已经回不去了。暂时没有一处能供一个像她这样无根无底的人放心安居乐业。 沈四同回神见秦柏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连忙移开视线大声道:“快回去吧。” 手中紧紧地抱着包裹,步子愈发坚定。其实早就无路可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