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留与不留
沈四同伏在雪地之中，暗忖这人并非善类，明明自己是救他。却把过错全算在自己身上，救命恩人被说成了罪人！ 但硬反驳他，又恐怕惹怒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子本不该受赏，但又应该受赏。” 公子眯眼看向那个瘦小的人影，说：“噢？” “小子扇动那些囚人来助公子，结果虽然救得了公子，但置公子于可能会被不满赏赐的囚人所挟持的危境。所以不应该受赏。” 公子漫不经心地看向她，眼中多了一些兴趣，掩嘴轻咳片刻，问“确实是十分危险。那我受此惊吓，为什么不杀了你泄愤，而应该赏赐你？你可知道我亲卫之中一位武士都是身价千金之人？” 沈四同心中忐忑，鼓起勇气伏地道：“公子睿智。小子虽有过！但公子若杀了小人，事情传出去，被那些不明详情，不知事理的人知道了。他们只以为小子出策救了公子，而公子恩将仇报！岂不是污了公子圣名？他日公子再遇险事，又还有什么人敢出手相助呢？公子不止应该赏赐我，还应该大大的赏赐我。不是因为我应该受赏，而是叫人知道公子是大度且知恩图报之人。” 公子伸手拂了拂落在身上的雪絮，轻描淡写道：“你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那我九名武士岂不是白死，杀了他们的人却还受赏？叫跟随我的这些亲卫如何能咽下这口气？”眼睛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沈四同。 “小子有法！可解被囚人围困之危，又可安抚公子随护之心。” 姬公子注视着她头顶散乱的男髻沉思半天，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嘴角微微上翘带着意味不明、若有若无的嘲讽，点点头：“好。你若平息此事，必得重赏。” 沈四同连忙做揖爬起来，退了出去。 姬安疑惑地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走向囚人那边，向姬公子道：“公子，不过一个乡下小子罢了，那些可都是些十恶不赦之人，他能如何？” 姬公子托腮凝视沈四同的背影，道：“小小年紀就有这样的算计，真正可疑” 姬安沉声说：“要不要……” 姬公子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问：“马车可准备妥当？” “大车已不能用，小车有三辆尚好，马十匹。此处风大地寒，于腿不利，请公子移至车中。” 姬公子点点头。便有四个壮实的男仆上前，八手结成人椅，将他从锦毯上小心地抬起来，步子快而稳向路上备好的马车去。 沈四同快步走向那些囚人，越是近，空气中的血气愈浓。远处死气沉沉的尸首和近处一双双兽性的眼睛，叫她脑中昏昏。她不敢看向那些死人头颅，只定定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秦柏，他跟那些与他一伙的人，站在最前面。他脚前的头自然是最多。而人群之中也有一些人，一颗也未得到。面色忿忿而沉郁。 他们盯着这个被公子亲自召见过的孩子，气氛诡异地沉静下来。 “公子备好钱财！本打算让人来按功纷发的！并说，不止此时有赏，待到回到田城，还各有重重之赏。”沈四同大声道。听到此言，那些没猎到头颅者更是气闷。 另一些人却激奋起来。“钱呢？？”向她身后望，大叫“此时要给的赏钱在何处？” 沈四同扭头随手指指路边被亲卫围护起来的马车“此时要赏给你们的钱财，就在那车中！但我们之中，有人竟然杀了他的亲卫，鱼目浑珠。公子大怒。” 引来一阵sao动。有人提起头颅大叫：“亲卫？哈，那些亲卫脸上可有写着‘亲卫’两个字？” 众囚哄笑。 又有人大叫：“狡黠小儿，硬说我们杀了什么亲卫，那姬氏莫不是想赖？哼，索性将他一起杀了去！！！！刚才说许我们万贯钱财的，又叫我们等着到现在也没见半个铜钱！！！反而怕冤枉我们杀了什么亲卫！” “就是！！”许多人都应声叫嚷起来。另一些人却默不做声，显然并不赞同。 “亲卫脸上当然没有写亲卫两个字，但公子能不认识自己的武士吗？就算他不认识，亲卫长总认识自己的部下！如今公子叫你们一个一个去领赏，就是打算叫人一个头一个头地认。没杀过亲卫的固然欢喜，而杀亲卫者自认为逃得掉吗？” 人群中一片嘈杂，有人大声叫嚷：“分明是不想给赏！！！吝啬钱财！” “可笑！”沈四同大喝“姬氏可是在乎那么几个钱的人家？再者公子仁德，他说，不论大家之前有没有猎得头颅，皆有小赏，大赏论头颅数领。而这其中，若有人肯供出杀亲卫的人，便可得代取其赏。若有人提了杀人者之头前去，便可得一倍奖赏！一刻钟之后，不管众位怎么想，自会有人来带大家列队去领赏，众位好自为知！！”说着沈四同转身要走。 人群之中有人大喝：“小儿狡诈该杀，大家不要相信他！” 沈四同蓦然回首看着那个大叫的人，道：“你猎了几颗头？” 那人昂然：“四颗！”脸上刀疤微颤，十分凶恶。 “四颗啊。你这样叫嚷，莫不是杀过亲卫心虚？”沈四同一笑：“一颗就是银钱百贯啊，翻倍可是二百贯！四颗，加上你顶上那一颗呢？又是百贯！！等到回了田城，再番一番，是多少，你数得清吗？” 她这样一说，囚人神色各异。 那个人狠狠地‘呸’了一口痰，说：“小儿胡说！！”望着身边看着自己的囚人们，眼神却有些慌乱。拿着刀挥了一圈大叫：“你们想干什么？” 沈四同知事已成，转身飞快地离开了人群，她埋头一直向前冲，一直走到树林边，扶在小树杆上，又昏天暗地的吐了一场。她全身颤抖不已，越是想制止，越是抖得厉害。 这些人是因她而死。虽然都是大恶之人，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触目惊心的红色！ 她蹲在那处，拼命捧起地上的杂雪在手上脸上乱搓。 身后是越演越烈的相互残杀。 不知道是那些心虚的人先动手想保护自己，还是那些觊觎的人先下手。人一旦被眼前的利欲蒙蔽了，就会渐渐丧失理智。而杀戮与血的刺激更叫他们红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脑中像有百节火车跑过去，嗡嗡做响，又像有无数的大钟长鸣。她忍不住捂着耳朵把头埋在膝间大叫，这样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想。自己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因为怕死，所以让别人去死。他们肯定不是好人做过许多恶才会被流放为囚奴，但这又怎么样？就算是天道循环的报应，但…………那些残肢断臂在她脑海中不停地盘旋。 这些人是因自己而死。那么多的血流成河。 她甚至有些恨起王大来，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走？ 远处的马车上，姬公子挑起车帘望向树下小小的人影，说：“他不过来讨赏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哭？”姬安策马立在车外，似乎远远的能随风听到他断断续续被压抑地尖叫声，看着沈四同捂着耳朵像驼鸟埋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此小儿，真是…………”仿佛是想不出什么词来，没有再往下说。 姬公子注视着那边雪地中小小的一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了神，脸上有些怅惆。最后长叹了口气，放下车帘说：“放赏给那些人，带他过来。” 姬安走到沈四同身边时发现，她已经晕厥了。身上发热，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胡话。 他抱起处在噩梦之中的清秀孩子，回到姬氏车外，踌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公子，这小儿留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