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梦醒时分
如果停止不前，只能站在阴影里。 幸福小区街道上，各个单元小楼的窗户前，茶余饭后闲来无事的人们，看着少年牵着小小米岚的背影指手画脚，嘴巴毫无遮拦地一张一合，吐出的责难，变成一串串杀人于无形、折磨着脆弱神经的流言蜚语，源源不断地飘进米岚的泪眼里，耳朵里，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突然间土崩瓦解。 米岚仿佛站在巨大的黑雾笼罩的天地间，失声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定过了很长时间，真真一夜那么长，安静下来的夜，冰凉的夜，天空的颜色渐渐由浅黑变成深黑再变成浅黑。二十四岁的米岚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用不了多久，天空泛白接着大亮。然后早起的人们打开电视，或是翻看报纸，看一下国内国外的新闻。 新闻主持人播报的声音，‘清晨七点左右，一位入住海边旅馆的旅客，在春秋岛沿海附近的沙滩上，发现一名溺水的少年。该名少年十来岁，身着牛仔裤，白色t恤……手中握着一个红珊瑚……’ 十三年前，初中开学的日子，温煦的阳光倾洒下来，光明了幸福小区弯弯曲曲的街道。 这个暑假，小小米岚过得无比充实开心，胜过过去的每一个假期。走在上学的路上，米岚似乎想到了美好的事情，微笑着，如沐春风，穿过小卖部，早起的新闻播报员不辞辛苦，把这则消息传到了米岚的耳朵里。 好像早就预测到似的，小小米岚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便定格了，呆怔在原地，背对着小卖部的电视画面，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原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从那天起，柳星不再到学校上课，也没有按照先前约定的那样放学之后去彩虹桥等米岚，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走过的每一条街，经过的每一个村庄，米岚漫不经心恰巧路过，脖子伸直了，却找不到少年的身影。 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米岚才认识到这个事实。柳星消失了，在她的世界里。 他终究还是决定离开她，从他问她那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 不行，她还是无法认命。让她再天真一回，让她再放手一搏。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跑，她要超越光速，跑赢时间。她要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 那件事情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对她来说，悲痛欲绝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不是吗？她却自我欺骗地，得过且过地，度过了没心没肺的十三年。 “米岚，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怎么样？你会想我吗？你会难过吗？”少年眼神先天忧郁，认真地问道。他太善良了，却又倔强的要命，骨子里的正义感常常被现实的残酷折磨得伤痕累累。所以，他的眼睛好像总是充盈着泪水，无比的忧伤。 “不会。我不会难过，更不会想你。如果你要离开我，我会恨你一辈子。并且一辈子不再见你。”小小米岚的神情凝重，似乎觉得还是不够狠心，又加上一句，“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少年站在彩虹桥上，看着桥下急湍的流水，点点头，那双忧郁的眼睛似乎真的噙着泪水，说道：“我知道了。” 那是十三年前，升入初中前暑假的最后一天，柳星和米岚的最后一次对话。 当时，米岚以为，柳星的那句‘我知道了’的潜台词是‘我知道了，我不会离开你，永远。’可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竟是如此反转。 两条修长的腿一前一后，发疯似地奔跑。米岚的泪水在风中飞扬，她不是故意的，那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是真的离不开他，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给她最真实的安全感，也只有他懂她，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孤单。她需要他，就像鱼儿离不开水，植物必须依赖阳光。他是她求之不得的友情，给了她追寻亲情的勇气，更是她有梦可做的爱情。 他怎么可以轻易跟她提离别呢？他明知道，她会想他，她会难过。 如果他没有不辞而别，在初中的时候，最可能在升入初二之前的那个暑假，他们就会谈恋爱，反正在别人眼里，他们俨然是一对没有羞耻之心偷吃禁果的主儿。 他们会约定上同一所高中，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找一个普普通通，但是自己喜欢的工作。然后，顺理成章地，他牵着她的手，在众人的祝福下（米岚一定会说服众人接受他们这命中注定的一对，因为只有得到亲人祝福的婚姻才会幸福），他们的眼神依然坚定，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他们叩拜天地、父母，庄严发誓：此生他们非彼此莫属。 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有自己的宝宝，一个、两个或是更多。他们会把毕生的爱给他们最爱的宝贝。他们会见证他们的孩子，每一个成长的脚印。 可是，她真真切切编织的美梦几乎还没有开始，她的男主角柳星便用最决裂的方式，拒绝参与这场梦的演出。 米岚有时候会伤感，如果他和她做过同样的梦，他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说走就走。 米岚全力以赴，她几乎是一口作气，跑到了那片汹涌的，蓝的发黑的大海。乱了分寸的心跳，冰凉麻木的四肢，提醒米岚，她畏惧大海这个残酷的事实。她畏惧与水有关的一切。江、河、湖、泊、海、泉、洪水，一切汹涌冰冷的水流，都可能汇成剥夺生命的元凶。 如果你曾经沉溺在急切奔流的水中，你就会明白，这种惧怕是多么真实。在肺部，在胸腔，在胃里，嘴巴，眼睛，耳朵，万恶的水不停地灌入，肿胀的难受难以名状，濒临死亡的恐惧无所不在。这种滋味，米岚尝过，不好受。她认定，那是最惨不忍睹的一种死法。 在非凡皇家学院读书的时候，米岚每次翻过那道‘海之墙’，她都是闭着眼睛，沿着墙壁，一路狂奔，不管一路上磕绊多少次，她也不会睁开眼睛。直到，确定到达远离海滩的平安地带，她才睁开眼睛。背对着大海，米岚一直向前走，那片大海，别指望她会回头看一眼。 与其说米岚畏惧大海，不如说她，她憎恨大海。天知道，她是多么憎恨大海。若不是她最好的朋友林微微喜欢大海，她这辈子都不会靠近它。 它是那么不负责任，它怎么忍心吞噬一条十几岁的少年的生命。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遭遇的不幸，即使再痛苦，总有一天会过去，受伤的心早晚会痊愈。沧海桑田，拥有丰富阅历的大海，不是深知这个道理吗？它怎么可以冷眼看待，一个如画中走来的少年，沉入海底，而无动于衷呢？ 它那寒气入骨的冰水，不动声色的暗涌，泄露出它千疮百孔的心是多么的冷血无情、自私贪婪，它觊觎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柳星来到它的身边，是它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 柳星是这人世间，米岚能想起来的，最美好最纯洁的，如皓月，如新星。他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光明。即使他到了地狱，阴暗的地狱也会变成幸福的天堂。 不对，米岚使劲摇摇头，他怎么可能下地狱呢？他哪里都不应该去，他是属于人世间的。他的呼吸，他的笑容，是与米岚同在的。 米岚还在人世间，坚强勇敢地活着，活得好好的。那么柳星就不该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一定藏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乐不思蜀，忘记了回家的路。 此刻，在梦里，站在无人的海滩上，对随时涨潮吞噬生命的大海，声嘶力竭地，米岚大声呼喊道：“柳星！柳星……” 柳星，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啊。米岚还在原地等着你，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世间孤单地活着？ “柳星，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有多狼狈，等着我有一天承受不住崩溃大哭。柳星，我认输了。我想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难受。你回来好不好？” “柳星，你回来啊。我不能没有你……我说，我不能没有你啊。”米岚没了力气，瘫坐在海滩上，面向大海，喃喃地说道：“柳星，这个世界又让我混乱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柳星，我该怎么办呢？我该何去何从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母，终于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方神圣。他们不是穷人，也不像我想的那样，我也没有成群的兄弟姐妹。可是，我却没了勇气，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米岚看着平静的大海，微波荡漾，没有任何人迹。 “你是不回来了，是吗？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你呢？可是，即使现在，万念俱灰的时候，面对大海，我还是感到一样的恐惧。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苦苦挣扎，应该让那场急湍的东江水带走我。也许，殊路同归，我们就可以在大海相遇了。” 米岚站起身来，纤瘦的身体在海风中飘扬，“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吧。” 米岚脱掉脚上的单鞋，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向黑压压的大海走去。一阵海风吹过，她的脚丫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凉。在梦里，因恐惧而狂跳不止的心，带着一份视死如归，她这个不祥之物，世间难容，以这种死法，也是替天行道，罪有应得。 “你不害怕吗？”熟悉的，少年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在米岚耳边响起。 梦里有幻觉再正常不过了，米岚看到，深海处，刘海遮住双眼的忧郁少年柳星，站在海水里，像最漂亮的美人鱼，露出上半截身子。他从容自如，好像他是这大海里的一分子。 “害怕。”米岚如实答道。米岚再次看到柳星，在梦里，不再感伤。他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这是让人愉快的事情，不是吗？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面对死亡，没有人不害怕。不管你曾经是位居高位，权倾一时，还是富甲一方。”米岚一步一步，向柳星走去。海水淹没她的脚踝，触及她的小腿。 “但是死亡总需要理由的。没有人无缘无故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少年说道。 “理由？当年你不辞而别，非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米岚停住了脚步，问道。 少年沉默。他还是老样子，每当米岚触及他的‘敏感地带’，他就默不作声。 最后，米岚总是不甘心地妥协，“好。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就是因为你在那里。你不是在那里吗？你若不在那里，我何苦用这该死的方式找你？一想到被海水淹没，就好像被别人掐住脖子没了呼吸似的，那种窒息感，不用我多做形容，你也明白其中难受的滋味。我现在怕得要死。拜托，你就给我些勇气，让我顺利走到你身边。要不然，就别再说话。” “我是你结束生命的理由，还是借口？如果真是这样，十三年前你沉入水中的时候，就不会苦苦挣扎，非要留在人世间。当时你想到了什么？你一定想到了我，我一定给你活下去的勇气。米岚，我绝不是你结束生命的借口，而是你活下去的理由。你承载着我们两个人的梦想，难道你忘记了吗？还有，你舍得丢下你最爱的mama孤苦伶仃，老无所依地生活吗？现在你的弟弟生死未卜，你打算中途放弃了吗？非凡皇家学院那些遭遇或即将遭遇不幸的女生，你也不打算管了吗？你不是个彻头彻尾地女权维护者吗？这么多事情，你都还没有完成，就打算半途而废，逃避责任吗？”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少年永远都是这样，不依不饶。尤其是对米岚。 米岚无言以对，只是看着少年，他依然是十三岁的面孔，充满正义和勇敢。 “可是，我很痛苦……我曾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我却坚持不下去。我是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即使我能找到一千一万个理由活下去，但是一个真相大白，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现在，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意。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痛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孤单。我受够了孤单的滋味，我不想痛恨任何人。可是，那个人，即使在杂志上看到，我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去。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光是听到，我就忍受不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他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残暴，脑海里总是充斥着杀人的计划。我不想……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你就让我到你身边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难道不好吗？”米岚的声音里甚至带着请求。 “真的可以吗？我十三，你二十四，还有中间相隔的十三年，我们如何填补岁月的鸿沟呢？难道人世间没有人能够带你脱离恨意丛生的悬崖吗？这世间难道没有让你留恋的人呢？”少年问道。 就这么一瞬间，米岚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一张冷若冰霜，英气逼人的脸。 “你想到了谁？”敏感的柳星，在米岚停顿一秒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 “没有。”米岚极力否定，“没有人能帮我，除了你。柳星，带我走。” 米岚向柳星伸出右手，“带我走吧。不管天堂还是地狱，我都愿意跟随你。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柳星站在原地，摇摇头，“你是属于人间的。相信我，你不会孤单的。不管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守护你。”说完这句话，柳星突然变得像启明星一样耀眼，刺得米岚双眼被迫眯起来。 眼睁睁看着柳星，脱离海面，向海边的天际飘去，米岚着急大叫道：“柳星，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为什么又丢下我？你真的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在人世间活着吗？” “你不会再一个人。看看你脚踝上的刺青，紫色的五角星不是被七色彩虹代替了吗？”远在天边的少年说道，那悲伤在天空中飘荡，“米岚，不管怎样，我会永远守护你。” “啊！”一阵剧痛从脚踝传来，米岚痛得叫出声来，被迫睁开双眼，结束了这场一天一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