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知县逮人(一)
五月,青县。 两个月前,朱佑樘率着于杰等人,匆忙地离开张家村。进入过林子的村民开始对其它村民吹嘘,说自己见过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云云。一时间,村里村民的话题都无可避免地扯上了太子一事。只有张家一片寂静,张延龄独坐屋里为大考做准备、鹤龄如往常一样出外游玩,母亲张金氏依旧管理家事,父亲张峦远赴国子监。 张沐偶尔提着木桶到井边打水,总会不经意地想起那日星空下朱佑樘的一番谈话。张沐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所有事情睡一觉就会忘记的。 苦苦一笑,他是太子,在京师繁盛辉煌之地,日后是天家之人,而自己,只是一个村女,注定没有交集。那日林中的一切,就当做是一场梦境,梦醒了,所有的事情也就结束了。他回他的宫殿,自己回自己的村屋… 就这样,张家人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朱佑樘,就如同从未出现过的人一般,消失在张家人的记忆里。张家人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家中张延龄大考之事上,毕竟那才是最贴近他们生活的大事。 青县街头,人来人往,卖杂货的货郎儿站在摊头放声叫卖,茶摊上的老伯弓腰弯背蒸煮茶水,张沐放眼望去,暗想这青县的大道果然不同于乡间的小路,青石铺就、块块硕大。 “姐,哥哥什么时候出来?”旁边的张鹤龄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回家嬉闹。可碍于母亲坐在旁边,不敢乱动,只好悄悄地问身旁的张沐。 “嘘,鹤龄乖,哥哥马上出来。”张沐浅浅一笑,从茶桌上拿起一块茶饼,递给鹤龄“来,先吃,吃完了哥哥就考完了。” 鹤龄从没见过味道这么奇特的饼,一把捉过就开始“扑哧扑哧”地啃起来。 张沐看了看鹤龄贪吃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右手轻轻地端起面前的茶,左手微挡,缓缓地咀了口,放下茶杯,眼睛盯向茶摊前的县衙。今日是张家的大日子,延龄参加县学的考试,倘若能过这次考试,延龄就是生员,张家村也就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秀才。 良久,两位士卒推开了县府的大门,张沐神情恍惚,那日…太子是与这些穿着暗蓝色的士卒一起走的。 想起太子,张沐轻蹙娥眉,自两月前他从家里带走谢迁,只说了句“保重身体,日后定能相见”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张家村。这两月汛期,张家河也是由直隶府的于大人负责。张沐深深叹了口气,细细一想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而叹,就好像突然有另一个人掌控自己的行动一样。太子…是不会再来这偏僻的地方,他,是属于京师那的人,而不是属于自己这穷乡僻壤。 大门一开,身着长衫的书生从里面走出。有低头丧气,唉声叹气的,也有趾高气昂、一心取胜的。 “沐儿,你看到延龄了吗?”母亲问张沐。张沐摇摇头,延龄脚程不慢,怎么这么半会儿了还不出来? 蓦地,鹤龄大叫一声“哥哥在那儿,哥哥在那儿。”手指向大门的方向。 张沐这才看见延龄站在最里头,一脚抬起想一想,一脚再接上,走的极其缓慢,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似地。 难道是考试不利? “延龄,怎样?考的怎样?”母亲一看见延龄,“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快步走到延龄面前,一见面就问。 张沐抱起鹤龄,哎呦,这小子真重,“鹤龄,以后你少吃点,jiejie都抱不起你了。” 鹤龄冲她使了个鬼脸,“我又不用jiejie抱,自己走就可以。”挣扎着从张沐怀里跳了下来。 两人手拉着手走到延龄和母亲旁,张沐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延龄的脸色,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延龄,怎样?”言语里透着小心,生怕触及到延龄的伤心点。 延龄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张沐,眉头深深皱起。 坏了,真没考好。张沐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线织成的玉坠结,但见它红绳缠绕,花纹复杂。家里虽然不富贵,但每个人都有一块玉,父亲说是驱邪避灾用的。自己刚醒的时候,玉坠结断了,便在房里重新绑它。延龄进来看见那刚刚绑好的红结,便喊着也要一个。 昨晚自己连夜绑了一个,今天刚好可以当做安慰品。 “延龄,给你你要的玉坠结,别不开心了。你还年轻,有很多机会的。”张沐一面轻声劝慰,一面将那玉坠结递给延龄。 张延龄接过那结,张沐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怎么还是木然的神态? 难道不喜欢这个东西?还是考试失利的消息太过震撼,无论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安慰他? 正在张沐左思右想的时候,张延龄将那玉坠结放入怀里,嘴角突然轻轻一笑,一双凤目蓦地耀然生辉。他手冲着张沐额头轻轻一弹,笑着说“呵呵,骗到你了。这种题目还能难倒我吗?” “好啊,你竟然骗我”张沐一听,虽然有些懊恼又被这人骗到,但心里还是高兴不已,手伸向延龄,嘴里俏皮地笑着说“你把那玉坠结还我,我不给你了。” 张延龄一个箭步,躲在母亲的身后,死死地捂住怀里的东西,探出个脸,冲张沐扬眉一笑“才不呢,这本就是要给我的。” 好你个“小人”,明知道有母亲在这我不敢打你,哼你等着,回去后有你好受的。张沐冲张延龄使了个颜色。 “好了,好了,延龄考的好就太棒了,我赶回去做几个好菜…恩恩对了,还要写信告知你父亲。”母亲大喜过望,张家除了有个国子监的当家的,如今马上就要有个年轻的秀才。真是祖上有德,祖上有德呀。 张峦两个月前离家,去了国子监,每月都会寄上书信,对延龄的考试甚是关心。 “走吧”母亲抱起鹤龄,从怀里掏出六十文钱放在张沐的手上“沐儿,咱们难得来次县城,你去买些宣纸、文墨,我先回去做饭,杀个鸡。今天咱们家要好好地庆贺庆贺。” “娘,我陪沐儿一起去买。”张延龄突然出声,母亲点点头“也好,女孩子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延龄,你就和沐儿一起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张延龄点点头,带着张沐向大街走去。 ------------------------------ 日头渐渐西沉,张沐和延龄也已买了所有的东西。张沐转头看向延龄,他怀里抱着用油纸包裹的几方墨锭,再看了看自己手里,只是一卷根本没有重量的宣纸。嘴角一笑,弟弟真是很体贴的人呢。 “沐儿,你笑什么?”张延龄看见张沐脸上的笑容,迷惑不解,出声询问。 “恩恩,没什么”张沐笑着摇头,如果让这家伙知道自己在称赞他,一定尾巴都翘上天了。平日里早已没大没小,从不叫自己jiejie,只叫沐儿。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打心眼里赞美他…未来在鹤龄的眼里怕自己也做不成jiejie。 “说呀” “真没什么。对了延龄,你今天考题考的是什么?” “恩,是论孔圣人的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张延龄转头看向张沐,语气肯定地说“沐儿肯定觉得很简单。” 张沐抱着纸卷,扑哧一笑“延龄对我还真有信心。不过,有时我还真的希望可以做个男的,这样也可以进入考场一试文采。” 虽然平日里有父亲的教导,自己也算懂些文采。但人们往往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要入考场…真是做梦。 张延龄看了看张沐,步伐突然一快,他向前走了几步就到了张沐的前方。他转过身,面对着张沐一脸严肃。张沐停下脚步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不知要说些什么。 良久,张延龄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张沐,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你是男、是女,对我都是不幸…” 从她神智清醒的第一天开始,保护她从任务渐渐地转变为一种习惯。自己和她携手河畔洗衣;一起扑蝶赏花;读书时乘着父亲入情吟唱诗歌时交换两个调皮的眼神…如果她不是自己的jiejie,如果…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该多好… 怎么这人这么说话呢,张沐一听生气了。自己平日里对他也算不错,怎么能说自己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他的不幸呢。她抬起头,正要辩驳,却看见张延龄站在前方,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夕阳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一半殷红似火,一半暗淡无光。 张沐抬起头,不知何时延龄已高过自己一个头。他先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然后缓缓地将头低下,呆呆地看着地上。张沐顺着他的眼光向地面,原来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两个影子并行而立,相隔不到一米,自己只要向前跨一步就可以踩到他的影子。张沐扬起脸,冲延龄一笑“你要是不道歉,我就踩扁你的影子。”作势就要向前一步。 “连影子都只是并行…”延龄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又望了望两人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苦苦冲张沐笑着说:“呵呵,生气了吧,你想呀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不都为你打了四年的架。我这么一个未来的才子竟然做莽夫才做的事情,是不是我的不幸?”
张沐抬起的脚这才收起,本想回敬延龄这番“讥笑”,抬起头,却看到他的嘴角死死地蹦起,脸部的肌rou勒出一条沟纹。 怎么是苦笑… 张沐眯起眼睛,想要看的清楚。却见延龄转身而走,背对着自己说“快回去吧,母亲还等着我去庆功呢。” 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延龄这么调皮捣蛋的人怎么会苦笑呢?他性子率直要骂就骂,要笑就笑,从来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感觉。恩,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等等我,等等我”张沐向前跑了几步,和张延龄肩对肩的并行。地上的影子在阳光的斜照下,终于叠在一起。 --------------------------- 张沐一直想着延龄的那一番话,延龄也沉默不语。一路走来,两人都只抱着手上的东西,眼睛望着前方的路,没有交谈一句。日头落下,张沐两人也回到村里。 “娘,我回来了”张沐抱着宣纸,刚刚一路上自己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别扭的氛围出现在两人面前,回家后终于可以歇口气,她还没走到门口就放声大叫。 和往常鹤龄一听到叫声就赶出来迎接不同,今天家里似乎一片寂静,宛如无人居住一般。可是远远望去,家里又是亮堂堂的一片。 这情况很奇怪。母亲和鹤龄难道是在准备晚饭,所以没有空暇回应一声。张沐轻声对延龄说“延龄,家里不会出事了吧?” 延龄心里也觉得很奇怪,但却强硬着摇摇头,“会有什么事,不会的。”说话间,他向前几步,走在张沐的前面。因为手上抱着厚重的墨锭,只得用肩膀推门,整个动作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嘎吱”木门轻轻地被推开,在地上滑行一番后停了下来。张沐被延龄的身躯挡住看不见前方,但却从他突然僵直的身躯察觉到延龄他的万分紧张。 “怎么啦?”张沐腾出一只手,推了推延龄。他吓得一时没站稳,被张沐向前一推,推到了旁边。 喝!张沐深深地吸了口气,清清楚楚看见院子里的情况。难怪刚才远远看向家里,显得亮堂堂的…怪不得鹤龄没有欣喜地来迎接自己。 此刻,在张家的屋子中央,站着十个士卒,每个人手上都握着火把,将张家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母亲和鹤龄这站在一个官老爷的旁边,母亲低头哈腰地与官老爷说这话,鹤龄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脚上的石子顺着力道一顿一顿地跳到门口,鹤龄盯着那石子一抬头看见了张沐,放声大叫:“jiejie,回来了”自己终于可以回去坐下了。 官老爷一见,堆起脸上一道道横rou,挤出灿烂的笑容走向张沐和延龄两人。延龄一见,向旁站了一步,挡在了张沐的前面,不知那官老爷要做什么。 “张小姐,回来了?”那官老爷非常客气地对延龄说道,眼睛望着背后的张沐。 “延龄,你让开吧。”张沐无奈地对延龄说,见延龄回头冲自己摇了摇头,轻声说“这老爷明显是来找我的,你就让开吧。” 这人带着兵,乘着夜色来到自己家,是不可能带着好意来的。恰好父亲去了国子监,延龄还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延龄不情愿地退到一边,张沐缓缓屈膝“实在是手上有物,无法行礼,还望官老爷恕罪。” 虽说村里族长第一,但官老爷来了,无论是族长还是宗亲都得退到一边。不知这官老爷是什么品级的,自己的父亲能不能压过他的官衔。 “哈哈,你们还不快帮张小姐拿东西进去,累坏了小姐,你们担当的起吗?”那官老爷挥挥手,斥责旁边的一个小兵。小兵赶忙从张沐手中接过宣纸,“谢谢”张沐轻声言谢。 “张小姐,本官是青县的知县,太子选妃,本官听闻小姐才貌双全,又知道小姐如今虚岁十五,还未许配人家。父亲是国子监学生,并无品衔。小姐各个条件皆满足选妃标准,今日本官是来带小姐走的。”知县顿了顿,冲张沐拘礼“倘若日后小姐飞黄腾达,不要忘了在下的举荐之功。” 什么,采女?张沐心中大惊,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被那知县盯上,入宫做采女,那可是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