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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秀贤回来了

    “啪”地一声,我嘴里咬着的半个硬邦邦的粗米馒头以慢动作砸落在面前趴着几只绿头苍蝇的木桌上。

    “十三娘!”我扭头冲着身旁正哼着小曲儿的女人吼道,“你瞧谁回来了?”

    身材发福的中年女人放下手中几匹刚从码头带过来的缎子,回过身来望着我,高颧骨的面庞上几多雀斑不愠不火地堆积在鼻梁的周遭。我伸手指了指店铺的门口,夏日清晨的阳光下,一个妙龄少女娉婷而立,乌墨色的直发垂至腰间,质地上好的水蓝色裙襦微微摆动,柳叶眉下一双杏仁妙目正笑盈盈地望着我们。她的周遭仿佛笼罩着摄人的光华,就连一旁路过的小叫花子都托着个破碗驻足不前,纠结的乱发下一双绿豆似的双眼正色迷迷地瞄着那少女。

    这小叫花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面熟得紧……啊对了,他叫阿蟮,据说是丐帮计划委员会的骨干人物。

    由不得我深做探究,“啪”的一声,十三娘手中鹅黄色的布匹摔在地上,十三娘也顾不得那么多,肥大的身子箭步冲上去,一把搂住那少女,“心肝rou”地叫着。

    “秀贤啊……”十三娘好容易恢复情绪,紧紧地握住那少女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提前回来怎么也不托人捎个信儿,你瞧娘这忙里忙外的啥也没准备……”

    “娘!女儿又不是出远门儿,怎么说来不都还是在长安城么!”佟秀贤咯咯地笑着把肩上的缎面包袱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几只绿头苍蝇一哄而散,“你瞧我给家里带什么来了?”我好奇地凑过去,佟秀贤笑着望了我一眼,而后把一个纸包放在我面前,“这是阿樱最爱吃的猪rou脯,我让东头的阿旺家给现做的,可香着呢,阿樱还不快趁热尝尝?”我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心说秀贤在相府的日子真是美得紧,便伸手拿了一块美滋滋地嚼起来。

    秀贤接着掏了几个质地不错的发簪子、璎珞一类的出来,说是要送给十三娘,十三娘嗔怒地说着秀贤又乱花银子,都一大把年纪的女人了还戴这些个姑娘家的东西做什么,可当秀贤讨好地把簪子给十三娘别上的时候,十三娘还是对着铜镜笑得花枝乱颤,雀斑美不胜收。

    自打我能记事起,我便是住在十三娘她们家的。秀贤大我一岁,生得钟灵秀丽,蕙质兰心。十三娘据说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识得几个字,又颇为擅长女红,故而幼时十三娘便是我与秀贤的启蒙老师。同样的教育理念,结果却是大相径庭的。我的层次终于实实在在地停留在“识得几个字”的阶段了,可秀贤呢,不仅完美地继承了十三娘的衣钵,还大有将其发扬光大的势头了。于是乎,我虽容貌上比秀贤差不了几分,然而气质修养方面较之秀贤便是远不能及的了。

    秀贤在咱们这贫民窟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按照她的架势,只要不出意外,及笄以后嫁个有钱有势的大老爷做二房绝对是可以的了。当然,哪个做娘的希望自己的亲生女儿给人做小呢?可咱们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过上好日子,十三娘也别无他法。

    可弘光廿一年那会儿,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十三娘便忍痛让十岁的秀贤去了长安城东的丞相府做了丫鬟。做丫鬟可是签了卖身契的,万一遇到个不淑的主儿,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记得秀贤临走时候小脸满是忿然地问十三娘:“为何阿樱可以留在娘身边,秀贤就要被送去伺候人家呢?娘偏心!”

    十三娘当时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我鼻涕也下来了。十三娘泣不成声地告诉秀贤:“秀贤呐,阿樱的娘是我们佟家的大恩人,如今让她食不果腹已是我佟家的罪过了,还怎可将阿樱送去伺候人家呢?”秀贤也很是明白事理,听话地擦擦眼泪就上车了,徒留我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

    好在老天爷似乎对咱们不薄的。听秀贤说当朝丞相大人秦楚源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弘光十七年年及弱冠便才华卓然,颇受圣上赏识,官拜丞相,还迎娶了皇贵妃娘娘的胞妹慕容媛。不料想慕容夫人刚入门不过半年便病倒了,秦大人四处求医,终是挽回了慕容夫人的性命,不过慕容夫人从此双腿留下了痼疾,不得行走,身子骨也很弱。当年佟秀贤便是由于伶俐过人而被安排为这位命比纸薄的慕容夫人身边的丫头。

    从此,秀贤凭借着她过人的智慧与善心而受到了丞相夫人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终于成为了丞相府四个掌事丫头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这也便是我与十三娘的日子一天天缓和的原因了。秀贤虽然同在长安城,可回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银子。秀贤虽是掌事丫头,可每个月的奉银也不甚多的,我心里明白,这些银子可都是我家秀贤省吃俭用下来给咱的。十三娘用秀贤省下来的银子开了这个贤樱布庄,生意上虽然没有经验,但摸索着也就慢慢地上了道。布庄虽然不大,但每年除了补贴家用还是有些结余的,十三娘喜滋滋地说要留着为我与秀贤置备嫁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贤终是出落成一个人如其名的少女,灵秀贤惠,于是去年秀贤及笄那年,慕容夫人找秀贤谈过一次话,委婉地表示了她想替丞相大人纳二房的想法。

    说来这也是秦楚源大人被人称赞的另一个原因了。自慕容夫人入门,由于身体不好,膝下无一儿半女,但秦大人毫不嫌弃,不仅十年如一日地照看慕容夫人,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而且从未向慕容夫人提及过纳妾之事。

    慕容夫人心中有愧,便主动向秦大人提及了纳妾之事,没想到秦大人当即拒绝,并说了一段在中原一带广为流传的名言:“贤者糟糠之妻不相弃,况汝知书达礼秀外慧中耶?执子之手,囹圄之境相濡以沫,予心不二!”

    从此,秦大人的贤明便在民间广受褒奖,颇得民心。当然,也有好事者说丞相大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云,但终究是无法占据舆论的主流。

    听了慕容夫人的话,秀贤表示惶恐不已,自称身份低微,岂敢高攀丞相大人。

    慕容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这件事便暂时搁下了。

    当时秀贤把这些事儿告诉我的时候,我叼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笑道:“你们还真一个个都是傻子!丞相大人拘于礼数不纳妾都是暂时的,慕容夫人能为秦家延续香火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丞相大人终会倒戈。莫说是中原一带了,举目望望整个大邺帝国,像秦大人这样的善人哪儿找去啊?所以呢,”我从木桌上跳下来,吐掉狗尾巴草,双手搭在秀贤的肩膀上,“你要把握住秦大人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你若是真的嫁给了秦大人,名义上虽是二房,可手中握的却是长房夫人的权。况且你在秦府多年,大小事情也都轻车熟路,年把过后再添个儿子什么的,就算慕容那病秧子背后有皇贵妃撑腰,你也定是秦府半个主人了!”

    秀贤当即气得脸都红了,又羞又恼地对我说:“阿樱,你小小年纪怎可如此心怀不轨!秦大人谦谦君子,岂是我等蒲柳之姿可以媚、媚惑的?……况且我佟秀贤有今日,夫人于我有恩,你怎可妄称她为‘病秧子’!……秀贤万万不可有此二心!”

    我唏嘘一番,读过书的人脑子就是跟咱们不一样!秀贤也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我真真是不解,人生在世,活得快活便好,何必在乎那么些个条条框框呢?

    我的建议虽然遭到了秀贤的反对,可我还是从十三娘那不动声色却饱含期待地双眼中领悟到了,十三娘是在精神上毫不动摇地支持我的想法的!

    这次秀贤回来,也只是歇歇脚,过不了两日便要回丞相府上去。

    十三娘如以往每次秀贤回来一样,笑呵呵地张罗了一桌好菜。吃过饭,秀贤放下碗筷,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朝廷里出事儿了。

    朝廷里出事儿了?朝廷里能出什么大事儿?那位于长安城正北方向的大邺宫,那坐拥整个江山的大邺宫,哪一夜不是歌舞升平,哪一砖哪一瓦不是金碧辉煌呢?

    秀贤拿帕子内敛地擦去唇上的油光,一脸凝重道:“我在丞相府内听人说,圣上已经……已经驾崩了……”

    “啊?!”我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秀贤郑重地点点头:“如今宫里的人已经全面对外封锁了消息……因为……惠帝骤然病逝,暂未发现遗诏,而……如今宫中除了太子以外没有一个皇子皇女是惠帝的血脉。可……你我都知道……那太子只是名义上的太子,他……只是个痴儿……”

    说来我“八卦樱”又要八一八宫里那些事儿了。

    当朝皇帝,呃,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驾崩,他是我大邺帝国的第七位皇帝,邺惠帝南宫麒。邺惠帝生性宽厚,后宫嫔妃并不多,但也有过好几个儿子,除了三皇子南宫韶和是个痴傻之人以外,皆是一表人才。然而,自弘光十二年皇后娘娘意外小产之事起,从大皇子开始,一个个不是病死了,就是出意外死了,只留下一个三皇子命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几位公主嫁人的嫁人,没嫁人的也病了——宫里出了这么些个晦气的事儿,民间就流传那座大邺宫中了蛊,有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宫里的人请了最有名的黄衣道人做法,却毫无效果,黄衣道人只留下一句“无鬼,妖在人心”便翩然离去了。

    这下好了,如果秀贤所言属实,圣上真的驾崩了,太子即位,那大权必然会落入其母窦淑妃的手中——而且太子亲政便也是不可能了,那么南宫氏的大邺江山,会不会只剩躯壳了呢?

    “所以,娘,”秀贤表情稍微轻松了些,“我提前回来,便是要通知你,这阵子布料除了素色的,就莫要再添货了。万一,万一圣上西去,市集上三月只可置白布,娘提前有了准备,那这次贤樱布庄的生意,可就要远远地胜了别家啊!”

    啊?!原来秀贤心里盘算的是把握商机的事儿啊!这小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