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春欲尽,轻雷池上雨
送走了三房的几个婆子,忆晚楼中十娘的内室里,众人面色凝重。 冰砚扑腾一声跪在榻前,满脸羞愧:“奴婢没看好门户,请姑娘责罚。” 十娘摆摆手让她起来,“三舅母手中那一瓶并不是我们炼制出来的那些,你无须自责。” 适才她将自己所制的罗帏花汁全数交给何mama带来的那几个婆子之前,又逐一打开细细查看了一番,略微比胡氏手中那一瓶的黄绿之色要淡,那贼子虽然将炼制的法子学了去,但显然并不知道这罗帏花汁一出盒就应密封的重要性,接触空气时间长,氧化程度要重,黄绿之色也会深。 如此细微的区别,就算刚才在上房,她早已看出来,却也做不得声。这罗帏花汁,原本就是她首创,连外包装瓶都与她房中的一模一样,甄氏胡氏又怎会相信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推三阻四,只怕便落了心虚推诿的名。 “亏得婢子还以为她们是好情来探姑娘的病!好茶好水地招待了!原来却是不怀好意!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全部打了出去!” 雪墨气极,一脸忿忿。 “姑娘素日并未与人结怨,怎么好端端的坐在家中也飞来横祸。”坐在脚踏上的沈妈淌眼抹泪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问:“会不会只是她们见着这东西好用,所以也自制了?” 这东西虽好,却也非灵丹,长时间地用才会有显著的效果,上官府的下人们人人一双富贵眼,又怎会突然留心她这乡下人用的村货? 当日炼制这罗帏花汁,十娘因想着器具是上官俊送来的,忆晚楼又不时有客到访,为免让人看见说闲话,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两三日间制出了十多瓶收着,那器具也用布罩了,摆在茶水间里。 前几天因为天气渐热,为着新鲜,才安排了冰砚在她房中每日里早起炼制,又特特吩咐过别着了谁的眼。 这般小心,竟也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去。 十娘定了定心神,并未回答沈妈的问题,先问几个丫鬟:“可曾有谁向你们打听过关于罗帏花汁的事情?” “并不曾。” 丫鬟们摇头。 一直没出声的芹姑突然插了一句:“如果只是为着这东西好用,那也没必要连外装的瓶子都找来一样的。”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下来。 过得半响,沈妈犹豫着开口:“难道是胡小姐……” 未及有谁答言,守在楼梯口的子规疾步走了进来,面色诡异:“姑娘,膳房的李mama带人送了您的晚饭来。” 十娘愣了愣,她的饭食一向由雪墨带着小月去膳房领,此时酉初未到,是以雪墨还未曾去领晚饭,怎么倒由膳房的管事婆子亲自送了来? “雪墨你去看看。” 丫鬟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来回:“不单是姑娘的,连奴婢们的也一起送了来,说是三太太的话,姑娘今日受惊了,当好好补补,让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说话间,冰砚已带着丫鬟们去起坐间里安设桌椅,众人簇拥着小姐出了内室。 两张乌檀木圆桌上,主子奴才的份例菜各自摆着,比常日的丰盛些。 吃完饭,雪墨正要收拾捧盒,十娘叫住她:“你去给我沏杯茶来,今日让冰砚去送吧。” 冰砚领命,带着小月下了楼,十娘与芹姑对视一眼,起身去窗前看楼外的花树。 暮色四起,晓春的晚风里都是花朵树叶的清香,隐隐一轮上弦月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轻烟笼罩,上官府的院墙瓦舍就在这轻烟中平添了几分神秘。 雪墨的茶尚未沏好,冰砚已然折返回来,面无人色,颤着嗓子说:“姑娘,冯婆子带人守在楼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可曾说了什么?”十娘的语气淡淡的。 被她感染,冰砚微微镇了镇声:“说是三太太的吩咐,让姑娘在楼中安心养病,等今日之事水落石出了,姑娘再去上房请安。” “咣啷”一声,雪墨从茶水间进来,手中的青瓷杯应声而落。 沈妈愣了愣,大放悲声:“这是哪里的礼?这样对待嫡亲的外甥女!我要上祠堂问上官太爷去!” 说着就要往外冲,十娘使了个眼色,丫鬟们齐齐拉住。 芹姑的眉头紧紧皱起。 沈妈声声啜泣,众丫鬟面色煞白,年纪最小的李小月眼眶里憋着泪,紧咬着下唇。 雪墨脸上的惊愕愤怒止都止不住,红着眼眶看了小姐一眼,一咬牙,旋身要往外走。 “站住!”十娘凝声喝住。 芹姑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丫头,你想想刚才姑娘为何让冰砚去交捧盒,你若要白费姑娘一片心,尽管去。” ****** 忆晚楼诸人被软禁的第一天,三餐准时由膳房的管事mama李婆子亲自带人送了来,伙食比照以前的份例有多不减,穗儿等人虽感诧异,倒也平静地接受了。 第二天,由膳房的几个粗使婆子捧了捧盒来,伙食恢复到往日的份例标准。 第三天,早中晚三餐都比素日用膳时间晚了大半个时辰,到得戍初送来晚饭时,饥肠辘辘的众人揭开捧盒一看,十娘的份例菜只有四个小菜,一丝荤意皆无,丫鬟们只得几个白馍配着些酱汁腌菜。 十娘让丫鬟们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就着四个小菜一起吃,众人如何能肯,正推辞间,楼下的哭闹争执声声传来。 “人家做奴才,跟着主子赚体面,我们却白陪着挨苦受饿!” “这还是人吃的饭食吗?比三太太跟前的猫儿食都不如!” “这地儿可是呆不得了……” 雪墨豁一声站起,冰砚拦住她,端着自己的白面馍馍往楼下走去。 沈妈默默半响,眼中莹然有泪,道:“小厨房里还有些材料,我去给姑娘做些点心补补。” 十娘素着脸儿,眼中闪过一丝疲倦,“乳娘多做些,大伙儿都吃点。” 这一日晚间,到了安置的时分,亲侍的几人留在小姐内室中说话。 “姑娘,这几天我们时时看着,穗儿香儿和那两个婆子除了满嘴里抱怨,并无什么异状。” 沈妈起了个话头,遭逢软禁的第一天,十娘就吩咐她带着九霄缎儿在楼下密切注意穗儿等四人的动静。罗帏花汁一事,虽说各房各院前来探病的人都有可疑,但内鬼更是不得不防。 十娘嗯了一声,若有人存心陷害,眼下目的已达成,如果她们四人当中有谁是内鬼,也没必要再有什么动作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乳娘等会下去叮嘱九霄她们,还要继续看着才是。” 沈妈应了,冰砚在一旁忧心忡忡:“小厨房中的面粉食材也已不多了,以后就单做给姑娘一个人吃吧,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完,姑娘的身子可禁不起折腾。” 十娘叹一口气,“偶尔茹素一段日子对身体其实有利,我不要紧,只是难为你们跟着我吃苦了。” 她并非无rou不欢之人,有小菜吃,也能保证身体所需,丫鬟们吃的却是腌菜,只怕粗使的丫鬟婆子吃得更加不如,也难怪她们口出怨言。 雪墨恨声:“说到底三太太也是豪门巨富出身,做的又是世宦官家的媳妇,行事怎会如此歹毒刻薄?”
芹姑在一侧低声道:“软禁姑娘,是三太太的命令,但苛刻饭食,只怕是另有其人。” “除了三太太还会有谁?”众人面露不解,看向小姐。 十娘微微点头示意,“据冰砚所言,这两日的柴火和净水,冯婆子都是按时按量送来,并无什么不妥。送饭食来的并不是李婆子本人,只是最低等的粗使婆子,如若不是谁暗中指使,就是膳房的人为了苛刻伙食银子私自行事了。” 雪墨听得此言,脸色一变,愤然:“姑娘素日与人无冤无仇,只有那花痴喜欢疯狗似地乱咬人!只怕就是她做得!” 众人听了并不搭腔,静了片刻,芹姑眉头皱成一团,“六少怎么还不来,算算日头,也该来了。” 十娘也很纳闷,今天是忆晚楼遭逢软禁的第三日,也是她每三天去上房请一次安的日子,胡氏敢如此作为,自然是欺萧家势弱,欺她无人可以依傍,但以大房在回燕来事件上以及三天前在上房的态度来看,她那位大舅舅不可能就此不管。 胡氏名义上是让她养病,实则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晌午,八娘和四少奶奶分别来忆晚楼前走了一遭,虽然不曾进得来,也托丫鬟带了好些安慰的话。 上官俊这几日不来的原因,她却也知道,但已三天过去,该来了啊。 十娘的内心又一次充满深深的无力感,此事她只能寄希望于大房,就算不能查出陷害的真相,至少也要帮她脱身。如若不能,胡氏会怎样对付她?也不知上官诚的病情到底如何,柳儿死了,霞姨娘疯了,内宅争宠,怎会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寄居弱女牵扯进来? 也许陈氏那天说的对,此事并非内宅争宠那么简单……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上官俊口中得知上官诚真正的病情才好下定论。 这一晚,忆晚楼诸人情绪低落,服侍着小姐睡下,一夜无话。 到得上官俊来到忆晚楼,已是一天后的黄昏,同行的,还有上官澈。 因着五少六少是共同主理此事的人,冯婆子并未阻拦,二人一路通行无阻。 十娘见到两人联袂而来,怔了怔,忙请两位表哥入座,让冰砚上茶。 上官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轻声道:“让表妹受委屈了。” 十娘一愣,本想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知何故心内一阵烦躁,便只收敛了声色,微微垂首。 上官俊已在一边歉然开口:“三婶娘她……我今日才来,以meimei的聪慧想必能体谅为兄吧。” 十娘听了微微一动,上官俊对她的称呼一向是“表妹”不离口,今日忽称“meimei”,自称“为兄”,只怕是担心她一个小姑娘身处如此境遇,才改了称呼显亲近之意来宽她的心。 当下唇角就浮上了一抹真切的笑意,道:“此番之事,于我而言反而是好事,忆晚楼连一只蜜蜂都不许进出,那这几日外间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我猜,表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方到今日才来的吧。” 听她如此说,上官澈的目光闪了闪。 …… 两人告辞下楼时,十娘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回神时,一声轻雷,隐约听得楼下有男子的暴怒声,瓷器碎裂的豁朗声,女子压低了嗓子的哭泣声,掺夹在一起,声声入耳。 ………………………………………………………………………………………………… PS:多谢亲们的打赏,平安符,香囊,还有新年第一个压岁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