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风悲画角,西楼醒不记
甄胡二女在上官府已客居了两三年,内院中有特地供她们起居的绣楼,这一日的接风宴结束时,各人的丫鬟婆子去绣楼中归置行李,甄婉宁留在了甄氏上房,胡淑悦也跟着自家姑妈去了三房正院。 胡大小姐坐在炕上,将一个紫檀小匣子奉与胡氏,娇俏一笑:“悦儿的使用银子交去了公中,这是我爹给姑妈的体己。” 胡氏接过打开一看,匣中叠放着十数张千两银票,这是这几年来的常例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银票旁边还多了一套一式三件的血丝鸽血红古玉首饰,项链、耳坠、镯子,做工异常精细,那红宝石一看就知质量上乘,价值千金。 胡氏眼前一亮,又惊又喜,胡淑悦在一旁抿着嘴儿笑道:“年前我娘挑首饰,见着这套鸽血红,就想到了姑妈,这才特特让悦儿千里迢迢带了来。” 胡氏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三件首饰半响,忽而叹息一声:“你娘的心思,我岂有不明白的,今年你有十六岁了,这几年你在这里住着,与澈儿也一向亲厚……只可恨那老虔婆!” 胡淑悦幽幽一声:“悦儿今日一到,就听说她把红鸾塞到表哥屋里去了。” 胡氏笑着斜了她一眼,嗔道:“你这孩子,尽往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上费心思,不过是个通房,难道将来还能越过你的份儿去?说起来,你刚才又何必让你表哥恼了兰心?她可是姑妈特地安排了,将来可做你的臂膀的。” 胡淑悦脸上一红:“悦儿并没有。” 胡氏扬扬手:“行了,姑妈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么?” 又语重心长道:“此事便罢了,只是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小意儿,便是你此番对萧家丫头,也大可不必如此。我的儿,你表哥是我身上骨血,你虽说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嫡亲的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rou,我今日这样说并非全然为了你表哥,你年纪小,哪里知道做女子的苦楚?可知这样的心肠,以后苦得是你自己啊,我的儿。” 胡淑悦怔了怔。 “萧丫头不中用,不必管她。今日看来,那甄丫头却是你劲敌,老虔婆三心两意的,我也摸不着她的心思了,你且说说此番怎么就与甄家丫头同行了?路上是怎样一个光景?” 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姑侄俩的谈话声渐渐低沉了下去。 上房内室里,甄婉宁正手劲轻柔地给自己的姑祖母捏着肩膀,瞄了一眼炕几上那只赤金镶祖母绿的四蝶穿花华胜,忽而对甄氏柔声温婉道:“以侄孙女看来,这位萧家meimei年纪虽小,倒是极聪明的。” 甄氏眯着眼,笑道:“不愧是我甄家的姑娘,姑祖母就爱你这份大方的行事。” 语气顿了一顿,又冷笑一声:“那丫头是半分都不肯落于人后的,你送她一个天水碧镯子,她便还你一只祖母绿华胜,席刚散就巴巴地送了来,这是趁着人没散,做给府中上下看的呢。倒便宜了胡家丫头。” 甄婉宁面露踌躇,声如蚊呐:“那胡meimei……” “宁儿把心放肚子里去。”甄氏闭着眼,低平的声音仿佛念经一般,“有姑祖母在,胡家女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上房三房各怀心思,大房诸人却也在唏嘘叹息,众人簇拥着陈氏回了正房,因大老爷做着正二品的太医院院首,如今有敕命的媵也有两位,一位是生了六少的甄宜人,一位是生了三少的霍宜人,因甄宜人是老太太娘家侄女,虽是庶出,但在府中的地位也隐隐高了霍宜人一头。 此时甄霍两位宜人、大少奶奶、三少奶奶,在陈氏屋子里赔笑了几句,陈氏便让她们各自散去,独留六少在房里说话儿。 “这些日子可常去看你萧表妹?”陈氏问了些六少的日常吃喝,关心了绾碧肚子里的孩儿,忽而话锋一转。 上官俊立在地上,眉目低垂,恭谨答道:“回太太,孩儿并未曾去,倒是宜人常常打发了吕婆子去忆晚楼走动。” 他口中的宜人,指的便是他的生母,甄宜人。 陈氏“嗯”了一声,徐徐道:“这也罢了,过于着了形迹也不好,只看你五哥如何行事吧。” “是” 六少躬身应了。 陈氏默了默,续道:“我冷眼瞧着,你这位表妹着实招人疼儿,今日宴上你也是看到的,特特遣了她那丫鬟回去,布菜都是你八妹的丫鬟伺候的,这一顿饭的功夫,近一个时辰,席散了那丫鬟才返来,可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出那两份一模一样的物事。” 继而叹道:“胡家姑娘那般折辱于她,她也不存心,不偏不倚,行事又落落大方,虽从小养在商贾家,难得小小年纪也并不想着沾谁的便宜,真真是你云姑母当日的做派。” 上官俊连声答“是”。 陈氏思及故人,怔忡了一会儿,半响回过神来,又嘱咐道:“老爷虽然面上淡淡的,其实心里着实疼她,只是碍着老太太……俊儿,你虽不是我亲生,可在老爷和我眼中,你与你大哥是一样的,此番的事,你可要好好为老爷分忧才是。” “孩儿谨遵老爷太太吩咐。” 上官俊敛容正色答道,待又叙了几句闲话,他便躬身告退,临到门口,陈氏又叫住他:“俊儿——” “甄宜人的糊涂想头,暂且不必理会,去吧。” 却说时值各房波涛暗涌,十娘没事人一般,自席散后径自回了忆晚楼,歇了中觉又看了半日书。 今日一事,mama丫鬟们皆有微词,沈妈心疼得不得了:“那对祖母绿华胜,可是两只双生花儿,如今轻易哪里找这样的做工去?” 芹姑觑了小姐一眼,惋惜:“奴婢记得还是当日恰逢有宫中的能工巧匠回乡,途经荆南,太太特地奉上重金请了打造的。” 十娘在熏笼上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吃着小点心,并未做声。 雪墨已恨声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姑娘尚未及笄,如今又是客中,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规矩,谁让那甄小姐摆阔气,那花痴又发神经!” 闻言,众人愣了愣。 花痴一词,缘于小姐常看的那些话本野史,前几日刚看的一本,那书中一位二八佳人,自从与一位清俊的公子见过一面之后,日夜辗转反侧不说,某日那公子来其家做客,甚至拿出了平日舍不得给父兄洗脸的上好胰子给他作沐浴之用。 小姐说这般行事的人就叫“花痴”,雪墨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她亲眼所见胡淑悦折辱小姐,心中愤概自然更胜其他人一筹,原本是称呼胡大小姐为“贱人”的,不过小姐说了,胡姑娘虽然可恨,倒还没到如此地步。 雪墨折中了下,为其冠名“花痴”。 十娘为雪墨的活学活用绝倒,其实,如果胡淑悦不来招惹自己,如果不做出莫名其妙就要践踏别人尊严的事情,她几乎就要为其勇于追求爱情的精神叫好。妙龄少女,情窦初开,送送美人灯,借鱼缸表表情意,以十娘现代人的思维看来,并不算出格。
可今日之事,无论是被当做丫鬟仆婢,还是当众被踩下一辈,发生在太太的娘家上官府,丢得就是太太的脸面,就算她自己无所谓,也绝对不允许因为自己而让太太颜面有伤。 十娘这样想着,心下徒生伤感,当年她穿越来此,用了几年方才适应,一直觉得自己恍若梦中,承欢膝下时,常常害怕自己一觉醒来,会再置身于那张席梦思床上,熙朝种种,舔犊深情,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如今,太太过世已有几个月,她又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有时贪看一本传奇话本,夜阑之时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早睡,不然明早起不来,会误了给太太晨省。总要过了半响,才能忆起如今桃花依旧,人面却已非,这一生,她再也,再也无法去给太太定一次省。 不敢想,不忍想,午夜梦回,半梦半醒之间,忆晚楼外的风声便犹如在耳畔,整夜整夜的呜咽。 这一晚,囫囵入睡,第二天起来,便有些气滞神饧。 照往常的规矩,这一****不用去上房请安,用过早膳,强打精神在楼下站了站,回到起坐间,发了一会呆,冰砚就问:“姑娘是不是受了风寒了?昨日半夜里听得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似是睡得不安稳。” 昨天晚上轮到冰砚在便榻上值夜,沈妈听得此话,忙忙得过来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又握了握手,“哎哟”了一声,说:“姑娘快去躺下歇着,已经发起热来了。” 众人看时,小姐脸上已然隐现红色。 十娘犹自强撑着说:“不必。” 丫鬟们已经簇拥过来,将她连推带搡搀到炕上去了。 沈妈亲自去上房求请大夫,不一会儿就有太医院的太医来瞧,甄氏陈氏胡氏都打发了贴身丫鬟过来探望,太医开了药,冰砚用银吊子守着熬了,服侍小姐喝下,忆晚楼中忙乱方歇。 十娘因想着此时的医药水平,风寒也是能丧命的,也不敢大意,按太医的吩咐吃药,又加了现代的一些法子,诸如多多喝水之类,如此静养了两日,已无大碍,只是懒懒地,没有精神。 到了第三日,冰砚从上房请安回来,说是先生们已经来府,上官家的闺塾已开,府中的小姐们从今日起每日里就要按时上课了。 又带着甄氏的吩咐:“安心静养,也不必上来请安,等身子大好了再同jiejiemeimei们一同去闺塾。” 十娘听得此话,只觉身上一轻,这实在是来长安城后第一桩快事。 当下便在忆晚楼中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太医来瞧便推说身上不爽利,身子懒怠,没有精神。到得第五日,其实已然大好,那太医无法,又不得要领,便开了些养神养气的药,自此便是五日才来一趟。 十娘每日里看看书,喂喂鸟,调脂弄粉,又吩咐丫鬟们将当日在邵县做的那两台小型压榨机找了出来。 这一日,楼中诸人正在起坐间里捣腾压榨机,忽有两个小丫头走了来,抬着一个箱笼,说是六少从太医院带回府,命她们送来的。 打开一看,箱中摆放着一样两尺高的物事,那物事最下端是一个纹银炭盆,上置一口小铜锅,锅上一个半大银甑,甑中又放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青花瓷盒。 ………………………………………………………………………………………………… PS:这一章是1月12号的,前天欠下的债还完:) 封面折腾了几天,终于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