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抛流光横塘路归去
正月初九这天,萧府一行人再次住进了邵县的吉祥客栈。 两天的时间,李升从吴镇庄上取回了小姐吩咐特制的小型压榨机,雪墨去柳镇委托堂姨将刘氏念云名下的五十亩常田佃了出去。 李祥平又托了庄上老人,请来一位积年老农,与柳氏一起照管那五十亩田每年收回来的租子。若遇着什么事,吉祥客栈的柳掌柜也是个助力。 关于这五十亩常田,李祥平原本向小姐建议买些仆役,或是雇些长工,置办成一个小庄子。 十娘思虑一番,虽然佃出去每年的入息要少些,但此时前路未卜,实是宜静不宜动。 众人忙忙碌碌,雪墨一天两三次地往柳镇跑,穆小哥没了斗嘴的伴儿,百无聊赖之下也和小跟班偶尔嘀咕几句。 “我娘生我的时候天上挂了月牙儿,所以我叫小月。” 不知何故说起了众人的名字,八岁女童李小月叽叽喳喳,在自己仰慕的小哥哥面前一丝防心皆无。 “……你昨天说丑丫头还有个丫鬟叫冰砚,是和雪墨同等的吧。” “嘻,穆哥哥真厉害,冰砚jiejie和雪墨jiejie都是二等,还有一位三等的jiejie九霄呢。” “……冰砚、雪墨,丑丫头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倒还不赖。” 穆小哥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倒不知她自己的名字难听不。” “我……我没听过姑娘的名字。” 李小月的小脸瞬间红彤彤的,“不过姑娘的名字肯定很好听。” “……” 一道似笑非笑的诡异眼神从屏风后扫来。 穆小哥恼羞成怒,顿了一会,另起了个话头,“你刚才说有个九霄,那不是还应该有个环佩么?” …… 十娘的目光从手中书卷上移开,觑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傲慢少年。 “我没听错吧?你问我借银子?” “莫是不可以?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问你借银子?” 十娘气结反笑,看来借钱的是大爷这一句乃自古皆有的名言。 “哦,请恕小女见识浅薄,我倒不知,一个会分辨天泉,知晓九霄环佩,并精于斗茶一道的人原来还需要借银子的。” “……哼!花无百日红,家道衰落了行不行?” “呵!你可不要告诉我,那里面的东西是假的。” 十娘一手指向他腰间,那里挂着一个污浊不堪的小袋,乍看上去像是孩童佩戴的零嘴袋子,细细一看,那袋上金线团云纹,一只小巧金鲤鱼隐隐可见。 无论是他之前穿的方相氏舞衣,抑或现在身上这套拐子给他换的衣裳,这小袋一直都稳稳当当地挂在腰间,从来没有落下过。 “哼!眼若不刁,倒也不是丑丫头了!” 一直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李小月情急地看了穆小哥一眼,这小哥哥,要借钱,好歹对姑娘的称呼暖和些行么。 十娘如今对“丑丫头”这三个字却已麻木了,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开了箱笼里的妆盒,拿出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递给别扭少年。 “诺,好心劝你一句,若要继续游荡,那招人眼的东西权且收起来罢。这世上,可并非人人像我一般好心。” ****** 从邵县动身往荆南走时,已是正月十二。 镖师们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几分急色,十娘这才思及,这几位从年前接了这趟活,如今定是赶着要回家过元宵的。 便吩咐脚程只能比来时稍慢一点,务必在十四日午时之前赶回府。 雪墨依旧跟车,霍家的马车已打发回了云雾镇,沈妈带着小月和秀儿同坐蓝布平制马车。 秀儿如今也算是十娘的丫头,她不愿再回自己家去,沈妈两口子在柳掌柜的陪同下去了她家,放下十两银子,喜出望外的赌徒便爽快地签下了死契。 临走,照着小姐吩咐,沈妈偷偷给了秀儿娘十两私房。 小脸上布满决绝之色的秀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家门半里,她才举起袖子擦脸上滂沱的泪水。 姑娘的乳娘说女子嫁错人只能认命,可是姑娘悄悄告诉她,等秀儿长大了,便能让娘脱离苦海。 姑娘的话,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马车启动时,穆小哥跳到翠幄青绸车前。 “喂!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二!” 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什么意思?”十娘愕然。 难道是怪她没有送生日礼物? “哈哈,这小子!” 雪墨笑得打跌,“那天他问我‘小正太’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就是半大小子。哈哈,是来告诉姑娘他又大了一岁了。” “……” “倒是不知这小子究竟几岁了,样子像十岁,可平常人家十岁的孩子哪能这么多鬼名堂。”雪墨撑着下巴,作沉思状。 早在看大傩那几天,小姐就告诉她们这小方相氏的出身必定不凡,谁家儿郎敢到处强出头,惹是生非,还不曾磕着碰着的? 嘻嘻,活该被拐子拐了。 雪墨想着这些天来伶牙俐齿的斗嘴伴儿,“姑娘,你说半大小子身上挂着的那物事叫什么来着?” 十娘啼笑皆非地看着自家丫鬟,这性子真是让人既爱且忧,明知那孩子身份高贵,还满嘴“小子”不离口,这赤子心绪,她珍之重之,只是…… “那是鱼袋,内装鱼符。金饰鱼袋,非三品以上官员和王公贵戚不可得。” 十娘佯怒地瞪了她一眼,“我之前怎么说的?那《车服志》你看了多少?又偷懒,明儿到了都中,出丑弄怪我可由得你去了。” “呀!好姑娘,我这就看……” …… 一路插科打诨,倒也不觉难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四,午时不到,一行人进了萧府大门。 祥安得了信,早带了小厮在二门等着,十娘礼别了镖师,又给祥安道乏。 冰砚和九霄远远迎了出来,众人簇拥着小姐往忆晚院行去。 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腰酸背痛的十娘被隐隐几声争执吵醒。 “你这不是给姑娘添堵是什么?” “胡说什么……” 睁开眼,透过拔步床前的烟江叠嶂屏风,素绢上皴染轻淡的水墨山水勾露出两个妙龄少女的身影。 十娘略动了动身子。 两个贴身大丫鬟走进来,面色尴尬,“吵着姑娘了。”
“不要紧,今日事多,我正该早起。” 一时缎儿带着小丫头进来服侍梳洗。 梳了头,冰砚捧过来一套淡藕色的衣裳襦裙,“已过了年,姑娘也出了热孝了,今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穿这套可好?” 十娘怔了怔。 “你让姑娘过一天舒心日子行不行!” 雪墨气呼呼地抢了过来,手中一套纯白衣物。 呵,原来是为了这个争执。 “姑娘,过两日到了都中,衣裳颜色总是要换,今日又是节下,何苦去招老太太的眼?先生临行前千叮万嘱,姑娘好歹别只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冰砚苦口婆心。 先生说的么? 十娘沉吟一会,“这话不差,只是这藕色我心里着实不喜。你且拿去年做的那套月牙白的袄裙来,淡蓝衣底衬着玄色云纹,也过得去了。” …… 这一日,十娘满府里走动了泰半,带着长姐的年礼给老爷和众位婶娘请了安,人人俱都欢喜。 虽说只是一些土产,要知,七姑奶奶自远嫁旺县,这可是头一次有东西到众人跟前来。 到了晚间,萧府内外院席开两处,嬉闹喧哗,倒是一片兴旺之相。 廊上唱戏的小幺儿刚开了嗓子,内院说书的女先儿也闹了起来,又是击鼓传花,又是行和合二仙春酒令,太太奶奶姑娘们皆饮了酒。 八娘、九娘、十一娘、十二娘又做了灯谜,众人嘻嘻哈哈地猜着,领了老太太的赏,一时好不热闹。 “十姐怎么不去做灯谜?” 庶萧们过来敬酒,庶八娘走到十娘跟前,欢喜中带着几分羞怯笑意看着自己的嫡姐,“十姐若去,必能得头彩。” “这两日车马劳顿,我也乏了,哪里还有做灯谜的精神劲儿。” 十娘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庶妹,“数日不见meimei,倒像是长高了好些。” …… 散了席,众人告退,三奶奶玳娥指挥着丫头婆子拾掇了,又往老太太房里说话儿。 隆氏歪在榻上,眯着眼,听着孙媳妇叙些琐事。 说到七姑奶奶送的年礼,隆氏叹一声,“七丫头哪能想到这些。” “十妹倒真是个伶俐人,虽然性子倔了点,眼里还是有老太太的。”三奶奶陪着笑。 隆氏“嗯”一声。 觑了一眼,见老太太面上并无不悦之色,三奶奶续道:“今日十妹半吐半露地和孙媳说了好些,孙媳听着倒又是府里那起嘴碎的胡诌了些话,竟还传到旺县亲家耳里去了。” …… “上官家的管事婆子也来了好些天了,后日倒是出行的好日子,就打发你meimei去吧。” 静默了好一会,在玳娥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个话头的当口,隆氏突然出声。 “那些嘴碎的,该打就打,甭管哪房的,这原也是你当家奶奶的分内事。” “是。” 三奶奶恭敬地答应了。 (亲们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