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叩朱门在线阅读 - 第十九章 风波起哥儿逞高义(下)

第十九章 风波起哥儿逞高义(下)

    云雾镇外的十里亭旁边,有一家用竹子搭建的小茶棚。

    说是茶棚,实则就是做四方生意的茶水摊,因着地势依山傍水,众人存了一边歇脚一边看风景的心思,生意倒还不错。

    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是镇上富户人家子弟,自小偏爱舞文弄墨,也有几分才名,于弱冠之年得了秀才的功名,再往上却是考场不顺。

    屡次落第之后,秀才也灰了心,带着贴身小厮在十里亭开起了茶摊,那茶物美价廉,明眼之人见了无不叹息,这摊生意不说盈利,只怕还是要往里贴钱的。

    秀才自号期颐山人,这茶棚就叫期颐斋,平日里小厮开炉煮茶待客,期颐山人就在一旁喝着茶,听着来往行人说些奇闻趣事。

    这样一位妙人,素日里心气便有些高。

    这期颐斋一桌一椅一筷都是翠竹所制,无处不露着三分雅意,除了过往路人,连每常在十里亭折柳送别的主客双方也都喜欢来此处坐坐,茶分几等,倒是博了个雅俗皆宜的好名声。

    往日气定神闲的期颐山人今天却很纠结。

    话说,这一日临近午时,茶棚里鸦没鹊静一客皆无,秀才窝在棚子里一角,烤着炭火正昏昏欲睡,期颐斋前停下了两辆马车四匹马。

    扫了一眼来客,秀才吩咐小厮去煮上好茶,在这当口,来客中作丫鬟装扮的少女对着竹凳皱了皱眉头,转身去了车上,拿来一块素锦弹墨椅袱贴了,那梳着双丫髻一身素装的小姐才入了座。

    小小年纪恁多讲究,敢情这是嫌我这地脏呢?

    秀才木着脸,心里有了三分不喜,暗暗吩咐小厮换上自己家常喝的茶去煮。

    待茶煮上来,男客一桌倒没什么,女客那一桌,那丫鬟止住小厮倒茶的动作,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小小一只绿玉杯来,第一回茶在杯里淌了淌,倒了。

    第二回斟了,小姐方伸手接了过去。

    秀才冷哼一声,且看她们喝过之后如何行事。

    “茶倒还能勉强入口,只是这主人不知咋想的,大冬天摆上这些竹凳,不存心冻死人么?”

    丫鬟笑嘻嘻地,有意无意往秀才窝着的角落瞟过去几眼。小姐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噤了声。

    自家喝的上品茶得到一句“勉强还能入口”的评价,秀才气了个倒仰。

    按捺不住,正要扬声请教,门口又走进一行客来。

    一辆蓝布平制马车上走下来的中年男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姐儿,一个十岁左右异常漂亮的总角哥儿。

    看形止像是一家四口,穿戴也还殷实,两个孩儿被父母一人一手揽着,入了座。

    女娃娃一声不吭,小哥儿却偏要和meimei抢座儿,“丑丫头,坐过去一点!”

    角落里的秀才想了想,吩咐小厮将刚才煮的茶上桌。

    “咦,这云雾茶叶倒还新嫩……呃,这水不对,用天泉来煮真是活活糟蹋了这好茶!”

    小哥儿摇头晃脑地嘟囔着,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且不说他父母与棚内众人反应如何,秀才的脸色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紫,躬身而起。

    “小哥儿这话,期颐不解其意,雨、雪、露之所以被喻为天泉,因其自古皆为天下煮茶第一品,哥儿今日如此说,期颐倒要请教一番!”

    “丑丫头,旧年蠲的雨水不轻淳,我们从来不喝。对不?”

    总角小哥儿转过身去不理会他,径自嘻嘻哈哈地对着自己meimei嚷嚷。

    秀才被这张狂的半大小子气得懵住,呆了片刻想起一事,“我这可不是旧年蠲的雨水……”

    叮叮咚咚,茶棚内异变突起。

    先来的两桌客人中,小姐的四个护卫突然发难,眨眼间擒住了后来的那对中年夫妻,原本被夫妻俩揽住的哥儿姐儿却一脸喜气地跑去和小姐丫鬟站在一起。

    那哥儿做着鬼脸,口中连呼:“总算丑丫头还不是太笨。”

    “我……我这是去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

    期颐山人看着眼前诡异的情形,愣愣地冒出一句。

    ******

    云雾镇上风来客栈的一间上房里,十娘似笑非笑地瞧着小正太。

    “你倒伶俐,胡言乱语脱了困,却让期颐子平白担了冤枉。”

    “不要紧,不要紧。”秀才连连摆手,“能助小哥儿脱离虎爪,我那云雾茶冤得其所。”

    房内响起一阵闷笑声,秀才红了脸,“咳……还是靠小哥儿自己有机变之才,萧姑娘又蕙质兰心。”

    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他这话倒不差。

    那一句“丑丫头,旧年蠲的雨水不轻淳,我们从来不喝”,被小正太用轻重不同的语调说出来,听在十娘耳里,便是“丑丫头,旧(救)我们”。

    是以悄悄吩咐镖师们将二人从拐子手中救了下来。

    “要说起来,小方相氏这么聪明,怎么会落入拐子手里的?”

    雪墨正忙着给两个孩童张罗梳洗,顺口问了一句,小正太尚未答言,五岁女娃娃秀姐儿在一边嚎嗷大哭,“呜!是我害了七哥哥……”

    ……

    房内众人面色沉重,沈妈抱着哭累睡着的秀姐儿去了隔壁房间,在她的暗示下,思及男女之别的秀才也告辞离去。

    这间虽然是给小正太定的房间,但人家闺阁千金在此,虽然还是小姑娘,作为守礼的君子依然不便久留。

    镖师之中有两位押解拐子去了邵县衙门,胡子大叔和另一位去了镇上溜达,李祥平带着儿子在后院给马车卸套,雪墨和李小月陪小姐在此间坐着,看着眼前小方相氏愤怒地张牙舞爪。

    “丑丫头你说说,那是什么爹!为了六两银子就要亲生女儿的命!当真牲畜不如!”

    邵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贫家未出嫁的闺女如果病重或者意外身故,双亲凭手实去县衙,经衙门确认,可领取六两银子,以作看病或丧葬之用。

    这秀姐儿,家住邵县郊区,父母俱在,下有襁褓弱弟,家里几亩薄田,如果不是她爹这半年染上了赌赢,把家里输得家徒四壁,原本一家四口过得紧凑却也和美。

    输红了眼的秀儿爹年前又欠下一大笔赌债,秀儿娘急病在床,看着空空如也的家,失去理性的赌徒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五岁的女娃娃,卖给人牙子只能卖二三两,丧心病狂的爹略一思索,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邵水河边制造了一场意外,准备让秀儿失足落水而亡,却被不知何故在河边转悠的小正太撞见,救下了秀儿。

    十岁少年带着五岁的女娃娃在县城躲躲藏藏过了几日,某天,路遇一对不具名夫妻,说是介绍活儿给他们做,两人喜滋滋地跟了上去,一路往云雾镇行来,总算知道自己落入了拐子手中。

    倒不是他们和十娘一行人特别有缘,这云雾镇,原本就是拐子人牙子最好销货的地方。

    据期颐子刚才所说,云雾山上盛产的云雾茶,到了每年谷雨出产之时,由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女徒步上山,在清晨第一滴晨露滴落之时摘采最细嫩的芽头,再放入少女怀中由处……处女(咳)的体香捂热烘干,之后杀青、揉捻,再经三蒸三炒,此谓之清、活、轻、甘、冽俱全的上等云雾茶。

    秀才一说起茶就停不下口,众人听他絮叨半天,总算明白,这云雾镇需要大量少女劳作,有很多商家都是买来女童实行采茶少女养成计划,是以那两个拐子盯上了五岁女娃秀姐儿。

    至于小方相氏,不过是因为长相太过俊美,被人家顺带瞄上,遭了无妄之灾。

    “那个秀儿爹,也真狠得下心,就算是把秀儿卖入那种……那种地方,也比谋害了强啊。”

    雪墨扭扭捏捏地开口。

    沈妈走了进来,听见这话瞪了她一眼。

    顿了会,叹息一声,“那娃儿容貌普通,卖入那种地方,也只得和卖给人牙子差不多的价格罢了。”

    “娘,为啥邵县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听来是大善事,可是……”

    李小月不解地问道,话音刚起,莫名其妙地被某人两个刀子眼瞪过来,只得委屈又无辜地撅起嘴。

    “人人皆知的事,人家龙子凤孙为了给太后积福,特意在自己食邑内用税银做善事,你倒不知,又丑又笨,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婢!”

    李小月小朋友泪汪汪地,沈妈和雪墨也变了脸,忆起小姐之前的吩咐,二人闭嘴不言。

    十娘冷笑一声,“太后当日流落民间,真萱公主也着实让人惋惜,如今那龙子凤孙要为太后和公主积福也没人敢说什么。只是一件,再如此下去,只怕邵县境内枉死的女子会越来越多,倒不是积福,是积怨了。”

    众人怔住,一时各人神情皆染悲戚。

    沉静了半响,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我昔年看过一本游记,上面记载了一个异域小国,国中有个叫鄂里斯的地方,因为生活贫苦,父母多将女儿卖入青楼,数年下来,鄂里斯已是声色犬马万事俱靡。”

    “后来新上任一位长官,那长官打听了牙行里各等婢女的买卖价格,勒令卖入青楼的女子身价不得高于最低的婢女买入价。经此一事,三四年的功夫,鄂里斯气象焕然一新。”

    小姐这一番无头无由的话说完,起身往外走。

    少年留在原地,面色雁过寒潭,影沉深水,瞅着那白色百褶裙,仿佛一潭净水,边缘起伏,行动时又微微荡漾,带着苍紧的思绪,又恍惚夹带了几分青翠心事,往门外一路旖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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