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怀好意
因是出京在外省巡视,太子仪仗已是大减,并未有招展的五色龙旗,也没有祥云飞龙华盖,不过是一乘北大营骠骑在前面开道,随后是太子亲兵二十人,再后面一辆宽大的马车平缓前行,前后车帘严严密密地低垂着,显然太子殿下就端坐于车中。 再后面一乘人马服饰迥异,皆是偏襟窄袖的胡服装扮,内中一首领模样的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三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魁梧得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一头略微卷曲的浓密黑发随意披散着;紫棠面皮,络腮胡须,虎目圆睁,只管坐在马上四下观看。 此人正是右贤王野力都罕。 曾雪槐坐在轮子车上,早被护院的推到大门外迎接。 此时那唯一一辆马车在院门外缓缓停住,有亲随上前打起车帘,恭恭敬敬地放了一张脚踏在地上,便见一年轻人弯腰踩着脚踏不紧不慢地走下车来。 曾雪槐见他穿一身杏子黄五爪四团金龙袍,腰系金镶玉版带,连忙在轮椅上俯头行礼,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曾雪槐见过太子殿下!小人身有残疾,无法向太子殿下跪拜叩首,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陈煦紧走两步上前,握住曾雪槐的手,含笑道:“老大人腿脚不便,何需多礼?尽管安坐便是。” 一边说,便抬眼向他身后这座宅院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惊诧道:“老大人和家眷就在此处容身么?这实在也太寒陋了些!” 说着,便皱着眉回头向陪在身后的董自忠道:“曾老大人为国为民cao劳了十数年,告病还乡后却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这位巡抚大人怎么不好好安置一下呢?” 董自忠慌忙躬身上前,讷讷道:“太子殿下说的是,只因灾后省内诸项事务冗杂,下官一时竟将曾老大人疏忽了……” 曾雪槐忙道:“小人自幼生长于乡间,很喜欢这里的清静恬淡。希望能终老于此。大灾后一切从简,眼下虽住得挤了些,来年春上就会将先前震塌的老房子修整起来。太子殿下毋须为小人挂怀。 太子殿下千里迢迢为国务而来,心中却还记挂着小人,怎不令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家中实在简陋。竟连个太子殿下的坐处都没有。小人实在惶恐之至……” 太子陈煦便笑道:“老大人宽心。我来跟老大人讨一杯茶吃就要回京了,便是想多耽搁一会都不能呢。” 曾雪槐连忙道:“里头香茶已备好,太子殿下快请随小人进来。” 曾雪槐坐在轮椅上,陈煦笑盈盈地携了他的手,两人并肩便向里走,后头一群人跟着鱼贯而入。 因土坯屋子实在狭小拥护,容不下几个人,便只有陈煦一人被让进了曾雪槐所居住的正房。在主位上坐了;其他随行官员,包括赤夷来的右贤王及随从们都在院子里,只不过别人都肃然站着。独有右贤王多了一把椅子,他便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坐了。 接着便是曾家的少爷。小姐及下人们走来,由念北领头在院里跪了一地,给端坐于主屋的太子行礼。 姑娘们听了娴娘的话,皆朴朴素素地装扮着,低了头跪在正房门外。阿离低垂着眼帘,眼风仍能瞥见旁边不远处站着一排人。视线所及,只能看见那些人的下半身,石青官袍也有,薄底快靴也有,都规规矩矩站着。唯有右手边一张椅子上大喇喇坐着一个人,满不在乎地翘着二郎腿,态度极是倨傲。 阿离猜想那人应该就是右贤王野力都罕,便屏息凝神更深地低下头去。其他几位姑娘显然也都有同样的顾忌,大气不敢出地行了礼,单等太子说一声“起吧”,便可退下去了。 果然,太子和颜悦色地隔着门问了念北两句话,便褪下腕上笼着的一串伽楠香佛珠,命侍从拿去给念北,笑道:“头次见面,也没备着表礼,这串珠子我倒带了好多年,有些灵气,如今就送给二少爷戴着玩吧。” 念北连忙叩谢毕,跪直了身子,双手从侍从手里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串佛珠。陈煦又另赏了一块玉佩给庸儿,便颔首笑道:“都起吧。” 众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依旧低垂着头起身,慢慢退后几步,方欲转身退下。 就在这时,站在阿离身旁的清娘突然指着阿离的脖颈,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哎呀,毒蜈蚣!” 原本寂静的院子里突然爆发出清娘这声惊叫,便显得格外响亮。众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都扭头向阿离望去。 阿离一愣之下,果然觉得后脖颈上一阵酥痒,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在向衣服里爬去。 紧接着又听见清娘在那里慌乱地叫了一声:“好黑好大的蜈蚣,有毒的!” 任是阿离如何冷静,这时也有些慌了。自幼最害怕这些爬虫,何况后颈上麻酥酥的痕痒正一路向脊背上爬去,由不得便惊惧地扭脸向后看,手也跟着急急地拂拭了几下。 就这一转脸间,阿离的眼睛对上了两道犀利如电的目光。那目光来自右手旁,就在她抬头之际肆无忌惮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阿离此时面色苍白,神情些微有些慌乱,但一接触到这两道刀子一般的目光便立刻警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失仪,因强自镇定着复又低了头快步就向后走。 然而胳膊突然被人硬生生地扯住,立刻动弹不得。紧接着便觉一只粗糙强硬的大手按在她后领口上向内一探,脖子上的痕痒感立刻消失了。 阿离惊愕之下,抬头便看见一张冷酷阴鸷的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那张脸上有一双犀利如鹰隼的眼睛,望上去便令人不寒而粟。 此刻,他正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条硕大的不停扭曲着的蜈蚣,直勾勾看着阿离,用生硬的汉话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东西没什么好怕。” 一边说,便将那蜈蚣一揪两段,随意扔在地上,抬脚捻成稀烂。 清娘仿佛如梦初醒般,立刻惊慌失措地伏身跪了下去,不停地向正屋内顿首,颤声道:“小女子一时情急,在太子面前失了仪,求太子殿下恕罪……” 陈煦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挥了挥手,随意道:“无妨,下去吧。”一边说,目光也有意无意地在阿离身上飘了飘。 清娘诚惶诚恐地连连应了几声“是”,又转身向右贤王屈膝万福,轻声道:“小女替meimei谢过王爷。” 右贤王随意哼了一声,依旧只把眼睛死死盯在阿离身上。 阿离心头无端有些发慌,只得也微微屈膝向他福了一福,即刻便低了头随着其他姐妹一起快步退了下去。走出老远,依然能感觉到那两道犀利而灼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片刻不曾移开。阿离只觉得如背扎芒刺,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此时,姑娘们围坐在后面姨娘们的屋子里,七嘴八舌议论着适才的一幕。 雅娘犹自惊魂未定,道:“哪儿跑出来那么一条大蜈蚣?好吓人,到底有没有毒啊?多亏四姐叫唤了一声,也幸而太子殿下脾气好,没有怪罪下来。” 弄玉便道:“乡下土也多,草也多,又潮湿,这些毒虫到处可见,不过怎么眼错不见就爬到六meimei身上去了?” 二姨娘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时不时隔窗望着院子里那些肃然而立的兵,有些担心地小声说:“太子爷不是说很快就走的吗,怎么现在还没动静?也不知跟老爷在说什么……还有,你们瞧那位右贤王,一双眼睛只管往这边瞅,我怎么觉得那么邪性呢?这心里扑腾扑腾的……” 贞娘也隐在窗边向外望着,顺着她的话道:“你们没发现他只盯着阿离看吗?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昨晚上八妹不是说他很好色的?” 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阿离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但还是勉强笑道:“别自己吓自己了吧?一个外邦的王爷,就算……这毕竟还是咱们大陈的地界,岂能容他任意妄为。” 二姨娘放下针线,默然了片刻,方叹了口气道:“如今咱们家……还硬气得起来么?姑娘还是多留个心。” 正说着,忽见李兴媳妇慌慌张张地走了来,进门便向阿离道:“六姑娘,太子爷一时还不走呢,老爷说让传几道点心。如今咱们厨房里就几个老婆子,哪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太子爷吃的点心该是什么样儿,您看……” 阿离没想到还会有这些波折,隔窗远远看见那个精壮彪悍的身影悠闲地在那里踱着步子,心中不觉有些烦躁,因对李兴媳妇道:“不拘什么随便做几样送上去吧,就依着父亲平日吃的那些就行。反正我们家里如今就是这个境况,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想来不会怪咱们的。” 李兴媳妇哪里担过如此重任,心里慌得什么似的,欲走不走地嗫嚅道:“要不然,六姑娘还是跟着奴婢到厨房去看看,奴婢心里没底……” 阿离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踌躇着没言语。 清娘从床上下了地,笑道:“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这丑样子就是见了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六meimei这如花似玉的小模样还是藏起来的好。贵客来了,前头总得有人支应着,光靠几个下人在那里乱转哪成?八meimei如今是外邦王妃,在父亲那里也是客,不好管咱们家里的事;这时候我这个废人总算能为六妹分分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