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非昨(下)
十数张方几分列两排,临面而放。婉辞照例选了一个临近门口的座位,不多时,太后就由碧云扶着走了进来。 众人忙行礼问安。太后落座于正位,看了一眼众人,侧头跟碧云说着什么。 门口响起了一声撒娇的抱怨。“太后娘娘,恪纯这不是来了嘛,您可千万别让碧云姑姑去拎我,已经被容儿、其羽她们取笑过好多次了。”一个俏丽脱俗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粉色亮缎圆领薄褙子配白色纱裙,佩戴金黄璎珞,发髻上别一只攒珠累丝金凤,倒应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走进房里就牛股糖似的粘着太后一味的撒娇痴缠。 “没规矩。”太后笑打了她一下,“也不怕让她们笑话,王府的由着你惯了,这些可都是功臣的千金,可不许没的体统。快去行个礼,这儿可都是你的长辈。” 恪纯伶伶俐俐的行礼,王府里的旧人素来知道这位郡主深得皇上跟太后的喜爱,口说不敢。新晋的宫嫔就是不清楚她的来历,光是见到太后为她当众训斥贞妃,也猜到她的身份来历不简单,都纷纷谦让。 太后用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轻不重:“这是****后宫,不是私宅后院,规矩是最重要的,你们不必让着她。”众人都是一凛,忙称是。 恪纯的到来让席间的气氛舒心了不少,一顿素宴竟然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捧着香茗,恪纯似是心满意足的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笑问她:“可是饱了,碧云给你留了私食,不饱跟着去吃。” 恪纯皱着娇俏的小脸,嗔道:“太后娘娘,多年前的事情了,您怎么还取笑恪纯啊。”可怜的模样的逗笑了众人。 贞妃起身行礼后说道:“太后娘娘,臣妾等受太后之恩,得以共贺莲花仙子诞辰,此刻想各抄录佛言一首,微积福缘,愿莲花仙子昌佑我****,庇荫我皇族。” 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 打了个呵欠,恪纯吊在太后手臂上,撒娇道:“太后娘娘,这么无聊的事,恪纯还是先行告退了。” 太后宠溺的笑道:“哀家就知道你坐不住,碧云,你就领了她随意往哪处逛去,也别拘着她。” 碧云领命而去。剩下嫔妃里,贞妃并不精于文墨,此次进言,无非是为了讨好太后,于淑媛已经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众人一一上前,婉辞扫过前人所提,果然都是些赏莲,忆莲之诗词,于淑媛所写的是王维赞佛文中“记椿树以为年,土宇无垠;包莲花而为界,又用庄严。”的改句:“椿树为年土无垠,莲花为界用庄严。”婉辞提笔写下:“道无不在,物何足忘。”沈修仪看后,微微冲她一笑。这句摘自王维《荐福寺光师房花草诗序》,前句为“漆园傲吏,著书以梯稗为言;莲座大仙,说法开药草之品。”无莲字却与前文所说之莲相关,更点出了佛祖之所在。 太后最终挂起了于冰艳的那副,却对着慕婉辞的字沉思了片刻。“这字体,倒让哀家觉得有些熟识。是哪个嫔妃写的?” 碧玉看了看,答道:“回太后娘娘,这是颖贵人的笔墨。” 婉辞听她说起自己,不由站起身,躬身行了个礼。于冰艳因离太后近,瞥了一眼,满面春风的笑道:“依臣妾看,这字跟皇上朝仪殿书房里挂着的那副很是相近。” 闻言,太后嘴角扯出一丝冷淡的意味,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婉辞一番,淡淡的吩咐碧玉道:“把东西都收起来吧。” 众嫔妃都不解,却无人敢多言。婉辞心中犹有不祥之意,转眼看向于冰艳,却见她踌躇满志,投向她的目光里满是轻视和锐利。婉辞苦笑,第一次的冷箭就这般猝不及防的射向了她。 “哀家有些乏了,你们都先回去吧。”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众嫔妃纷纷告退,只听到太后懒懒的道:“沈修仪暂且留一留。” 沈沁如心知被留下,一方面是因为太后信任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婉辞身在净荷宫的缘故。她不是婉辞,对前朝那段旧事多有了解。皇上登基后因为处理政务并未曾注意过那副字,她却是知道的。正是先皇曾经的宠妃静妃的笔墨。静妃红颜薄命,过世时不过三旬,却让先皇铭记一生。太后跟随先皇多年,对静妃早已心生不满。 她是有些担心婉辞的。她虽和婉辞相交不深,却觉察她身上有种随遇而安的天性。明明白白能看到她的抗拒,但举止谈吐却又随和洒脱,并不被心底的抗拒所困扰。这恰恰是后宫女子难得见到的品性。 今天之事,本有些出乎意料。婉辞的书法酷似静妃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偏偏于淑媛把握住了时机趁机发难,其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力倒教沈沁如措手不及。她虽深居简出,却也知道于冰艳曾经派人似要笼络慕婉辞,以目前情形看,想是被婉辞拒绝,竟是给她下马威来着。她不得不对婉辞的前景忧心。 “那位颖贵人,听说分在了你净荷宫?”太后见她沉默,示意碧玉也退下,内殿里安静的似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回太后,正是。”沈沁如小心回道。 太后叹了口气,大有怜惜之意。“你素来是个老实人,哀家一直也都放心你。如今不比从前,眼光有时要放的敏锐些,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 “臣妾谨听太后教诲。”沈沁如欠了欠身子,复又道,“颖贵人进宫以来,一直深居简出,跟后宫众人都很少来往,连臣妾这也不过早晚定省,再没别的联系。” 太后这才缓缓的点头。“若能识礼仪、懂进退,哀家也能放心,哀家信得过你。”心中却仍有些不快,当年若不是她一时心软,有身孕后向皇帝举荐了静妃,又何须被她压在上头多年,可见这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的静妃又何尝不是谨慎谦恭。 沈沁如陪着太后聊了一会佛经后,回到了净荷宫,嘱咐摇红请了婉辞过来。婉辞恰恰也在宫里,霜娥听闻午膳发生的事情后,着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转悠,婉辞状似悠闲地品茶,看着她来来去去的身影露出好笑的神情。 “小姐,我都急坏了,偏你还这般定性。你可知道今儿你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于淑媛,还有当今太后,就连皇上也要让她三分的。你看皇上对贞妃百般宠爱不也迟迟不能立她为后么?如今太后一见你的字就厌恶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婉辞随手放下茶杯,浅浅一笑道:“太后的态度虽然奇怪,想必其中有些误会,日久见人心,我又何必自寻烦恼?最后太后不是留下沈修仪了么?可见太后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她并不着急太后的厌恶,她既不想荣华富贵,也不必太过在意太后的态度,反倒是于淑媛,迫不及待且光明正大的射冷箭,不得不说另有原因。 霜娥听她言语,稍稍安心,遂抱怨道:“自从进了宫,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时时处处担心有人害小姐,我真怕有一天疯了。” 婉辞听她的话,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待要说话,就听到通传说,沈修仪请她景宜殿一叙。她微微一笑,道:“霜娥,你看,有人来安你的心了。” 她才出宫,要去景宜殿便要路过莲池,池边迎风而立一修长的身影,看到她来,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 婉辞欠了欠身,恭身道:“贵人慕氏,参见淑媛娘娘。” 于冰艳并不著她起身,半晌,悠悠道:“颖贵人素来架子不小,本宫以为,等不到颖贵人的请安呢。” “娘娘说笑了,嫔妾身份低微,万万不敢亲近娘娘才是。” 于冰艳冷笑道:“你真以为本宫这么容易就被你糊弄了过去?”她嘴角勾起冰冷的笑,让人寒到骨子里,“素闻颖贵人聪慧伶俐,怎么竟猜不到本宫为何挑这个时候发难于你?” 婉辞心中一紧,之前模糊的东西略略清晰,她沉默以对,既然于淑媛这么好的兴致跑来见她,定然是有要紧的事想给她重重一击。
“颖贵人可知道令尊大人的近况?”于冰艳无意与她兜圈子,挑出冷淡的笑意,问道。 婉辞倏地抬头,和她对视,眼中的焦灼一时未能掩藏。 “本宫忘了,颖贵人如今身在后宫,如何知晓令尊大人的安危呢?”于冰艳扬一杨梅,笑道,“本宫之前以为你是有几分价值的,原来竟是本宫错看了,想必颖贵人也一直在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吧。” 婉辞定定看向她。“嫔妾不解娘娘的意思,但是嫔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一时的沉浮并不代表最终的结果。” 于冰艳似笑非笑的道:“听颖贵人语气,竟还指望皇上会遂了你的心愿不成?原本本宫以为你既然能跟我们这些功臣之女一起入宫,想必有皇上的深意,如今看来,皇上对令尊大人不过尔尔,那对你,又怎会青眼有加呢?今日,本宫一句话连太后也厌了你,在这宫里,难道你承望这个不问世事的沈修仪来保护你么?” “娘娘说这话,无非是想嫔妾跪求娘娘饶恕,但娘娘心里,并不会饶恕嫔妾不是么?”婉辞淡淡一笑,毫无畏惧。 于冰艳容色明艳、笑容妩媚。“看来,本宫小看了你,倒是有几分骨气。本宫倒要看看,一个小小的贵人,如何在本宫面前兴风作浪。”她往前走了两步,方才回头,续道,“本宫差点忘了告诉你,令尊大人竟然糊涂的连圣旨都能拟错,已被皇上削去官职,送去大理寺查办了呢。颖贵人可要多多的为他烧香祈福才是。”她笑着转身,看都不看婉辞一眼。 婉辞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里,冷冷的目光远远的送于冰艳离开。这便是于冰艳回击的手段,难道她最初的设想果然是错误的么?那么她进宫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小姐。”霜娥不禁担忧的叫唤。这次是真的出了大事,小姐又在深宫里,竟连出主意想办法的人都没有。 “我没事。”婉辞收回目光,现在不是她乱方寸的时候,她必须冷静下来,就算是以卵击石,也不会教于冰艳轻易达成目的。“霜娥,你去把我房里第三个屉子里那副洁莲花的绣品取过来,我要送给沈修仪一份大礼。” “啊。”霜娥多有不解,但知道她做事历来有自己的道理,忙跑了回去。 婉辞松开手,静静的注视掌心的痕迹,目光冷静。 待到了景宜殿,沈沁如神色凝重,见婉辞平静如昔,不由一笑,多有赞赏。“我看meimei的神情,竟是知道我找meimei的意思。” 婉辞丢过之前的事情,略微欠身,微笑道:“娘娘对婉辞诸多照拂,婉辞再愚钝,也该有所感觉。娘娘此番找来婉辞,定然是为了太后厌恶婉辞书法之事。” 沈沁如点点头,道:“今日之事,表面上由太后引起,可有一个人,meimei却不得不小心。” 婉辞知她所说的是于淑媛,不由苦笑,她已经领略到了,并且将会一直领略下去。“婉辞心中所想却跟娘娘有所不同。” “哦?”沈沁如诧异的问,“meimei竟一点都不在意么?” “婉辞只在意真正值得在意的人。”婉辞微微一笑,向着霜娥道,“把绣品给修仪娘娘。” 霜娥恭敬地递给沈沁如,沈沁如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一丝震惊一闪而逝。“多谢颖贵人,本宫还要督导其羽学习,不多留贵人了。摇红,送客。”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漠然,霜娥担忧的看着她家小姐,却见婉辞不甚在意的笑笑,欠了欠身道:“嫔妾告退。” 目送她们离去,摇红不禁皱眉道:“这颖贵人的胆子未免大大了些,难道她一点都不能明白主子的处境和与世无争的态度么?” “住嘴。”沈沁如淡淡的训斥,目光转移到绣品上,慕婉辞,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