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树欲静(下)
翌日清晨,阳光携着露珠映照出清透的光芒。贞妃的锦瑟宫极是清幽,庭院里到处种植着各色品种的兰花,微风送来,别有一股幽香,正如古诗有云:“奕奕幽兰傍砌栽,紫茎绿叶向春开。晚晴庭院微风发,忽送清香度竹来。” 婉辞静默的跟在八名新晋宫嫔的队伍后面,藕荷色的轻纱覆盖纯白纱裙,使她看来清雅而不奢华,风姿飘逸却又不夺人光彩,恰到好处的美丽。待看到沈沁如时,见她含笑颔首,目中大有赞赏之意。 新皇初登基,后宫总共也不过十余人,众人按着份位次序坐下,皆屏息等待。婉辞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在沈修仪身旁,着玫瑰比甲、浅洋红锦绫凤仙裙的宫装女子俊眼修眉、神采斐然,料定该是淑媛于氏。与她想象的倒无半分轩轾。 待贞妃被宫人簇拥而来时,依稀能闻到清淡的兰香。众人行过礼后,婉辞才得以打量后宫位分最高、宠爱最深的贞妃。只见她身着桃红褙子与白色百褶裙,衣领处绣着浅紫的兰花,插着镶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玉步摇,风姿楚楚、气质羸弱。 贞妃眉目温婉,大有亲切之意。“各位meimei不必拘谨,太后如今尚在病中,一色事宜暂且由本宫代管。今日着你们来,也是让各位meimei都能见上一见,方能安本宫的心。” 婉辞早有霜娥代为打听消息,知道旧日王府里除去贞妃娘娘,尚有昭容华氏、修仪沈氏、婕妤赵氏、定嫔范氏,份位皆不算高。此次进宫的七位秀女中,当属淑媛于冰艳最为人瞩目。早在新皇登基第一日,她便以淑媛的身份位列九嫔之列,地位仅次于贞妃,其父乃安国将军于运龙,又为新皇登基的首要功臣,其志在后位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唯一能够盖过独宠的贞妃的,便只有这位国色天香又系出名门的于淑媛。 一一见过所有嫔妃后,贞妃按例嘱咐了几句,几个活络的宫嫔早已跟贞妃有说有笑起来,婉辞静立在人群后面冷眼旁观。偶尔跟于淑媛的视线碰撞,她意态悠闲、于淑媛却高贵漠然。 约莫半个多时辰,贞妃有些乏了,便让她们各自回宫。婉辞才走几步,便听到沈沁如有些沙哑的声音。“meimei,等一等。” 婉辞回头,见是她,忙微笑道:“见过修仪娘娘。” “不必客气。”沈沁如携了她的手,一同往前走,“meimei今日很是沉默。” “水中浮萍,何以依附?”婉辞淡笑道,听着似是伤感,瞧其神态,却大有置身事外之态。 “meimei虽是初入宫,也该明白这后宫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求生存,有时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也许并不喜欢的事。”沈沁如望定了她,了然的一笑。 “娘娘的心意婉辞很是感激。”婉辞不能猜度她是否同样是说客,只淡淡的接话,却不曾表露任何意愿。 沈沁如观察她的表情,料定她是对自己有所防备,她倒是有些喜爱这个清丽聪慧的女子,明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却让人挑不出她半点差错。但她也深知,后宫里并没有太深刻的友谊,因此也不再言语,倒是一路无话。 回了宫,一直跟随她却没有出声的霜娥也不禁道:“小姐,我看沈修仪的的确确为小姐着想,你看今日大部分人都对贞妃娘娘示好,即便是于淑媛身边的人也对贞妃恭敬有加,偏偏小姐一声不吭。就算小姐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入宫,既入了宫,就该跟贞妃娘娘亲近些。” 婉辞静默了会,悠悠然道:“贞妃那里恐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却也不少。” 她心里其实是有疑惑的,倘或一如她的猜测,那么此次有意亲近她的该是贞妃而非于淑媛。毕竟从情分上、年份上,在皇帝的心里于淑媛都无法与贞妃抗衡。她总隐隐觉得自己漏了很关键的线索,却偏偏总也想不透其中的利害关系。 “小姐,我不同意你的话。”霜娥辩解道,“当今圣上是那么强势的人,当初先皇与太后俱都反对他立贞妃为王妃,偏偏皇上固执己见,竟让先皇先于他退让。如今,皇上贵为天子,更加没有人能反对得了他的。霜娥想,贞妃娘娘定然能够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小姐为了自保,也该让贞妃娘娘看到你的好意。” 婉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霜娥还想再说下去,却听到锦儿通传紫宸宫李嬷嬷求见。婉辞跟霜娥交换了眼神,知道于淑媛给她抉择的时间到了。 整理好衣容,果见这次来的李嬷嬷虽年过四旬,但气度与打扮都是不凡,婉辞就知道她是于淑媛身边得力的人。心中暗暗深量,这于淑媛看来却像真心笼络她。 婉辞请她坐下,她也并不相让,颇有几分于淑媛的气度。“我家娘娘特意嘱咐老奴过来,看一看前日送来给颖贵人的礼物,是否合贵人心意。” 婉辞微微一笑,道:“淑媛娘娘的心意婉辞十分感动,只是,婉辞福薄,身受不起这些富贵的东西,还是烦请嬷嬷代为向淑媛娘娘赔罪。”她转头向霜娥道,“把前日收起来的淑媛娘娘的礼物给李嬷嬷带回去。”她满面笑容的向着李嬷嬷道,“婉辞不懂什么规矩,本该亲自上门赔罪,又怕入不了淑媛娘娘的眼,还请嬷嬷多多担待,为婉辞美言几句。” 李嬷嬷的脸色顿然一沉,道:“贵人可知道今日拒绝的是什么?” 婉辞笑得云淡风轻。“婉辞不才,心里还是明白的。” “莫非贵人早已长长久久的攀了高枝?”李嬷嬷冷笑道,“老奴奉劝贵人,目光要放的长远些,别跟那起子不知眉高眼低的人一起,降了贵人的身份。要知道,这宫里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贵人一样的门楣,或者一时上去了,要下来却也容易得很。” 婉辞知道她是怀疑自己暗中投靠了贞妃,讽刺贞妃的出身,借以警告她贞妃迟早会失宠。她也不辩解,只是浅笑。“婉辞身份低微,不敢多有奢望,只求平安度日,已是心满意足。不能为淑媛娘娘分担,婉辞已十分汗颜,岂敢再有别的想法。” 李嬷嬷脸色稍稍和转,以为她只是摇摆不定,复又道:“娘娘心里十分看重贵人,相信贵人不会让娘娘失望才是。” 婉辞假装叹口气,道:“说娘娘看重婉辞实是太过抬举婉辞,婉辞受宠若惊,更不敢太过亲近娘娘了。” “贵人此话何解?”李嬷嬷开始有点摸不准她的脾性了。 “娘娘雍容华贵,后宫诸人望尘莫及,婉辞一个小小的贵人,在娘娘身边,只怕玷辱了娘娘,其实娘娘鸿鹄之志,又岂是我等所能望其项背的。”婉辞的笑容里故意带上了几分谄媚。 李嬷嬷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却添上不屑的冷淡。“贵人的疑虑老奴自会转告娘娘,相信娘娘会打消贵人的疑虑,贵人大可放心。” 霜娥这时把盒子取了过来,李嬷嬷看也不看一眼,漠然道:“贵人还是好生收着这些赏赐,这可是娘娘的一片心意,贵人千万要放在心上。”
婉辞没再坚持,请霜娥将她送至宫门外。霜娥回来后,撅着嘴,不满的道:“我越来越不能明白小姐了,就算你看重于淑媛,不愿亲近贞妃娘娘,又何必轻贱自己,叫一个奴才给看轻了去。” 婉辞好笑的看着她忿忿不平的样子,道:“我不想亲近任何一个人。” “那你才刚为什么要露出对现状不满的意思?”霜娥更是不解。 “于淑媛如此待我必然有她的理由,我现在虽然不甚明白,但我更清楚,我会入宫绝不是有人希望我投靠于淑媛,因此,为保爹爹的安全,我不能被她笼络了去,要不然爹爹在朝廷的处境会比现在更艰难。此其一。” “那其二呢?”霜娥追问道。 “其二,我猜测,之前有人散布谣言之事当与于家脱不开干系,我心里是不大喜欢这种方式的,也不愿意与这般人为伍。不过,如今于家声望如日中天,我若贸然拒绝,生怕他们在朝廷对爹爹不利,少不得让于淑媛看轻我的为人,对我不再重视,自己打消笼络我的念头,那么,于我、于爹爹,都能清净。”婉辞唇际噙一朵灵慧的笑意,“这样,岂不四角俱全?名声这东西,何必耿耿于心呢?” 听她说完,霜娥不觉长舒了口气,道:“原来小姐存着这样的心,真是想不到,亏我还担心你。”她转念一想,又道,“可是小姐为何对贞妃娘娘这般冷淡呢?是害怕于家对老爷不利,所以不肯亲近么?”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现在的贞妃,不需要我的锦上添花。”婉辞绽唇轻笑,“我又何必凑这份热闹?” “那小姐要在这宫里做些什么呢?” 婉辞微笑道:“教导三公主呀,听说,三公主其羽很是玉雪可爱呢。” “你说,这颖贵人不值得本宫花心思,是么?”于冰艳缓缓的扯出一丝笑,“她真是那么说的?” “回娘娘,颖贵人的确暗示奴才她份位低,不能为娘娘安心办事。之前的拒绝怕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李嬷嬷回想适才婉辞的神情,颇为不屑,却又不敢过多的流露。 于冰艳凤目微挑,端详着细长的指甲,道:“慕翰林之女,区区一个贵人的确委屈了她。” “娘娘的意思是……”李嬷嬷有些纳闷,听娘娘口气,似乎一点都没有生气。 “你以为,慕翰林的女儿就是这么攀龙附凤么?那你就看错了。”于冰艳冷哼道,“当年,慕翰林党附废太子,他女儿却能跟我们一样选秀入宫,又怎会是这么没有分寸的女人。想必,个中详情是本宫还不知道的。” “那娘娘,会怎么处置颖贵人呢?”李嬷嬷神色一凛,问道。 于冰艳啧啧有声,冰冷的脸上踌躇意满。“又何必本宫去处置她?她在宫里,想必外面的事一点都不知情,等到她父亲在朝廷没有了立足之地时,本宫再安心等她来求我,那时,就没有现在这么丰厚的回报了。所以,做人可千万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