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见:少年
地上积雪已有一尺来深,纷扬的雪花仍在眼前不断的飘落,远处无边无际的山脉更是被积雪覆盖成白色的帷帐,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整个世界都被无边的风雪吞噬。天地间是无尽的苍茫,除了他们一行人马和突然出现的山匪,方圆十里之内似乎都不可能再有什么人烟。 拉车的马儿打着响鼻,呼吸间尽是白气儿,马身上虽搭着裘皮,仍是冻的不停地来回刨着,马蹄周围的雪几乎给踏实了。 怕她再受寒,阿袆劝道:“小娘,咱们还是上去吧。” 她也不想阿袆为她担惊受怕,不情愿的点头。 刚撩起帘子,前面一骑飞速而来,正是先前红衣派出去的侍卫。那骑士年纪和阿袆相仿,一眨眼他就到了马车前,眼看就要撞上马车,只见他猛的一拉缰绳,还没等马稳住,他已经跳下马来单膝跪在面前,语气里有些发急:“小娘,郎主说不过是几个蟊贼,不用担心。外间寒冷,请速上车。” 其实离着战场也只有百十米的距离,王初完全能看到前方的情况,对方有20多人,个个骁勇,但郎主这边足有4,50人,人数上就占了优势,况且这边也都是善战的汉子,几十个回合下来,对方已经渐渐现出不敌的迹象。 这侍卫刚来的时候,王初看到对方已经全数落了下风。 她本来要上马车,又总觉得会错过些什么,略一思量,就决定让这名侍卫带着她去到前面去。 那侍卫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推脱道:“郎主和兄弟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一定可以对付那些蟊贼,小娘千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境。”说完又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咦?这人与王初很熟吗?”她心中疑惑。 阿袆和红衣也是焦急地劝阻她,王初这回却坚决不听她们的。她在阿袆怀里拧来拧去,阿袆抱不住她,只好先放她下来,谁知她脚一沾着地就往前走,丝毫不管她们在身后呼唤。 那侍卫无法,只得请她上马。 这回马行的却是出奇地慢,这么点路,本来走着都应该到了,他骑着马才走了一半,王初心知这人定是极不情愿,且又担心郎主责备他将自己带来,也不去催他,由着他磨蹭,反正就这么点路,再慢也快到了。 离着还有十来米,就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夹着风雪扑面袭来,她一直以为雪地上的血色是很美的,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 她有点后悔,亲历这种场面或许以后都会做噩梦。 她倚在马上发抖,那血腥味激得人直想呕吐,她却强压着,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武将的女儿是不是见过血的,万一她表现的很害怕,岂不是惹人猜疑。 本来积雪甚厚,洁白无比。现在雪地上已是一片狼藉,这么多人踩过的雪几乎变成了灰败的炭色,上面有无数杂乱的脚印,污浊的血迹,散落的兵器,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不知是昏厥还是死了的伤兵,甚至还有断裂的肢体,血rou模糊,因为太过寒冷,已经变成了僵硬的红黑色。 对方只剩下五六人,却还在不顾一切地厮杀着,没想到他们战斗力这么顽强,或许是他们知道一个手软,下一刻就会躺下再也起不来,所以不得不拼命。 这些人,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面目可憎、穷凶极恶的样子,端地是虎背熊腰,体格壮硕。乍一看,都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却不知为何做起这明火执仗,杀人越货地勾当? 仔细看来,这些汉子一面抵挡着越来越强的攻势,一面还护卫着一个人。 看到那个人,她心中一悸,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如同黑暗中陡遇强光,她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刹那间鲜血,刀剑,人群……所以的一切都不见了,凌乱的雪原上只余她与眼前的那一人。她失神地望着他,这是谁?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啊! 那人个儿高高的,和这些侍卫、壮汉相比,他的身形显然有些单薄,看起来应该是个少年。 他手中握着一柄狭长的环首刀奋力拼杀。从侧边能看到他腰间挂着一张黑色漆制弓箭,质地非常好,却有些发旧,看样子应该是他常用的。 虽然他脸上凝着污血,衣服也十分残破,但即使于千万人之中,也能一眼望见他;就像尘埃始终掩盖不了明珠的璀璨,污浊也遮不住他那流转着的绝世风采。 他的头发乌黑,映着耀眼的雪色微微发红,这儿本是一片狼藉,却因为他的存在生出一种特殊的美感。 不知为何,他浑身直透着无边的寂寥和入骨的悲凉, 他在厮杀着,却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求生的欲望; 尽管身边有人和他并肩,他却如同一个人在作战,他的身形显得如此孤独; 苍茫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独行,芸芸众生,没有任何一人能与他相伴; 仿佛他将永远孤独下去,直至生命的消散,直至宇宙的终结。 王初觉得她能看懂他的孤独,因为她与他,是一样的。 刹那即是永恒, 这一刻,深深的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只听到‘锵’地一声,突然之间,他手中兵器竟自手中飞了出去, 兵刀转瞬即至,那少年不及躲避,对手的刀狠狠地砍在他肩头,他禁不住踉跄着退了两步,血立时染湿了他的衣裳,他的神色竟没有一丝变化,好似那一刀并不是砍在他身上。 那些大汉见状,赶忙举刀护卫,自身却因此露出空隙,接二连三的被砍伤, 眼见得少年动作越来越迟钝,好像有些支撑不住了,王初暗暗为他揪心。 骑着马在一边观战的郎主看到了她,顿时大怒,厉声道:“李棱,怎得带了小娘来?”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王初回过神来,赶紧做出声明。 郎主当然明白,他狠瞪了李棱一眼,然后对王初笑着说道:“初儿,快回去,咱们这就要启程了。” 此时,胜负已分,那剩下的几人连同少年在内,全都被擒住。 侍卫请示道:“郎主,这些贼人该当如何处置?” “砍了。”郎主毫不在意的挥挥手,一面催着李棱快把她送回去。 马已经调转,听到这话,王初心中一紧,蓦地回头望着那少年,却见他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色,好像这句话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一句平常话,就像你好,再见一样平常的不能再平常。 而他身边的那几个大汉,却都昂着头,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倒也叫人刮目相看。 “阿父,”“放了他们吧。”王初恳求道。 郎主看了她一眼,疑惑道:“阿初怎么倒为这些蟊贼求起情来?” 似是觉得犯不上为这些人多废口舌。 “呸,”一个汉子唾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恁多废话!” 另一人却是眼睛一亮,他认真的拜托王初道:“女郎,求您救我家小郎一命,小人们甘愿自戕。” 听他这么说,那几名大汉同时神色一敛,肃然地朝王初微一颔首,然后发出几声闷哼,竟是一齐咬舌自尽了。 王初大为惊骇,他们的行为太过震撼,太过惨烈。 那少年亦有些动容。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竟值得这些汉子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性命,去为他博取渺茫到几乎微不可见的生机!” “而这些人就这么相信,我真能救他家小郎一命?” 李棱也有些吃惊,待他回过神,急忙伸手去挡王初的眼睛,她避开,已经看见了,再挡有什么用。 那几人嘴角流着血,软软的倒下去。 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确实太过震撼,王初强迫自己镇定,如果不救下少年,她的心一定永远都不得安宁。 郎主气得勃然变色,连声喝骂道:“贼子,贼子!” 他转头示意李棱带着王初走开。 又对挟着少年的侍卫恨声道:“动手!” 王初呼吸一滞,眼睁睁看着那刀就要落在少年脖子上,她突然大喊起来:“住手,住手!” 或许这个小娘平常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听到她的喊声,那侍卫居然一个急刹,将堪堪砍上少年的刀往上一提,猛的放下。 看着侍卫的刀离开少年的头颈,她心下一松,顿觉手脚发软,紧张到快停止的心脏狠狠的抽了几下,她看着少年,他的表情仍是没有丝毫变化。
微微一凝神,她转过头来对郎主央求着:“阿父,放了他吧。” 郎主恨声道:“不可,蟊贼竟如此相挟,忒是可恶!” 她以为郎主一定会答应的,哪知他竟然一口回绝。 咬着唇想了一想,王初苦着脸,虚弱地说道:“阿父,若是不放过他,阿初心中委实难安。” 见郎主目光冷峻地俯视着少年,面上的神色仿佛在思量是否放了他,她赶紧一迭声地唤着:“阿父,阿父…” 片刻,郎主压着怒气道:“罢了罢了。” “放开他。” 那挟着少年的侍卫一松手,少年力乏,直接扑倒在地上。 郎主看也不看,摆着手让大家上马。 这么躺在冰天雪地里,他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王初本着救人救到底的精神,因为不想在郎主那儿再碰钉子,她直接指挥自己身后的人:“李棱,帮我把他抬到马车上。” 名叫李棱的侍卫一定很苦恼,这个小娘怎么就专找他的茬,他不知道,这些侍卫中她唯一知道的名字就只有他啊。 他悄悄的看向郎主,见郎主冷着脸,他也不敢动。 王初不去看郎主,命令道:“听到没,快点!” 郎主呵斥道:“李棱,还不快送小娘回去。” 李棱闻言,载着她向马车的方向行去,王初大急,她扭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心中无端地一阵悲伤,她只觉得非得救下他不可。 心神恍惚,下一瞬,她发现自己已经跳下马来,郎主和李棱同时惊呼出声,她的身体小小的,那马对她来说过于高大了,幸好地上积雪甚厚,不曾跌伤,一触地,她被冰地猛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冷沿着脚跟直窜上来,肆虐地侵袭着骨骸,她冻的手脚不听使唤,仍坚持向那少年跑去。 李棱待要下马抱她回去,郎主大声喝止:“让她去,咱们走。”说完就要拍马离去。 仿佛没听到郎主的话,她吃力的拉起那少年的胳膊,却没有拖动分毫。因为用力过猛,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见她跌倒,本来作势离去的郎主飞速跳下马,大步走到她身边,使劲儿拍拍沾在她身上的雪,把她裹在大氅里。 听到郎主下马,背对着他王初微微一笑,她赌对了,郎主果然舍不得让女儿受苦。 她撒娇似地央求:“阿父,让人把他抬上马车吧。” 不去看王初期待的小脸,郎主把她丢进马车,对李棱命令道:“看好小娘。” 王初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以郎主对女儿的疼爱说不定还有转机,见郎主要走,她扒着车帘奶声奶气地叫他:“阿父,阿父。” 谁知郎主恼她连番忤逆,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调马回到队伍前头。 王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实在无法将少年弃之不顾,她几次要跳下马车,却都被李棱拦住,李棱苦着脸道:“小娘就体谅体谅小人吧。” 任凭她好话说尽,耍赖威胁,李棱愣是不为所动。 马车渐行渐远,那片战场已经快淡出视线范围了,而郎主看来是铁了心不会再迁就她,王初捧着脑袋,还在苦苦思索如何能救回少年。 “…到了夜晚,明月照着积雪,北风呜呜地刮过,天上纷纷落着鹅毛大雪,少年渐渐感觉不到寒冷,他已被大雪掩埋,冰冷的身体证明他已死去多时…” 王初使劲甩甩头,一想到这种场景,她就觉得自己必须去救他,她无法任由他孤独地死去。 她歪头问阿袆:“如果我做错事阿父会惩罚我吗?” 阿袆眨眨眼睛:“小娘,郎主最疼你了,怎么会舍得惩罚你呢!” 听了这话,王初心下稍定,她对阿袆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她打定主意,要是阿袆反对或者要告诉郎主,她就以绝食来威胁她,从她刚醒来时阿袆流露出来的那种真心地亲近来看,她相信阿袆会妥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