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双飞
晏如等人在奴仆的簇拥下匆匆赶至味空亭下,不由纷纷打量起这传说中为“葛布西施”修建的古亭。 这古亭通高九尺,重四十万五千斤,以沉香木建成,四面都刻有菱花扇,六角尖尖翘起,系着六个铜制的风铃。顶是皇家建筑和坛庙宗教建筑中最为常见的木构架琉璃瓦顶,亭正中端置金丝楠木方桌,另配四座石椅。 亭柱上并不是京中常用的牡丹花开、百鸟朝凤的富贵图案,只是寥寥数笔描出向亭顶爬去的坚韧葛藤。通身刷成蟹青色,只有亭檐以朱红点缀,古朴精美。向亭顶望去有数只蜘蛛在此结网,纵使风吹日晒多年,古亭已不似先前完整如新,却也能从中窥探到建亭者的独具匠心。 再从亭中放眼望去,东边有一片翡翠般的竹林。有水之处多有竹林,一是为了与西边的桃林遥相呼应,二是为了培养高洁的雅趣。苏东坡对竹就是一往情深:“宁可食无rou,不可居无竹。无rou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想必这种竹之人也有这般淡雅心思。 晏如伫立在亭内,看着从亭檐徐徐往下落的雨滴,内心是平静从容的。她爱雨,爱“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的意境,爱“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从容,爱“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的姿态,爱“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的苍郁。 银针似的春雨是温柔的,落在脸上甚至会有痒丝丝的感觉;豆大的雨水是痛快的,利索地冲刷掉世间的污秽、草叶上的灰、砖瓦上的尘,甚至是心里头的烦闷,没有什么是雨水洗不掉的。 “二姐望什么呆呢?不如陪晏和吃点东西吧。”晏和甜甜的声音打断了晏如的思绪,晏如低头看去,采芷正抱着个象牙镂雕提食盒,晏和笑嘻嘻地将两个jiejie拉至石凳坐好:“两位jiejie赏雨赏得怕是眼珠子都酸了吧,小妹准备了点吃食,望两位jiejie笑纳。” “你这个馋猫,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脸都圆成什么样了。”晏如故意取笑道,“我倒确实有点饿了。唉,不知这雨何时能停。”晏姝一边说着一边吩咐采萍几人把吃食摆上。 侍女们先在木桌上铺了丁香花图样的波斯毯子,再将食盒中的小食一一摆放出来:青花白底瓷盘里放着糖渍的樱桃果,鲜艳可爱,旁边是雪白的鲜藕和脆生生的菱角,再配一碟玫瑰酱。第二层放着“六必居”和“天源酱园”的酱菜,一瓯酱黄瓜、一碟辣油拌金针丝儿、一碟酸辣海带丝儿,都是京城内有名的开胃好菜。 再下层是“月盛斋”的酱牛rou和猪肘子,重油重味色泽亮堂,是晏和最爱的吃食之一。第四层放着宫廷内都爱吃的千层糕、豌豆黄、驴打滚儿,还有满族风味的糕点萨琪玛,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最后端出的是一碗秋梨膏、一碗酸梅汁、一碗甜牛乳。又摆出三个定窑白釉碗碟,三人在用茶水漱口、用手帕细细擦手后,才用细银筷子拣了几样自己爱吃的小食,静静吃了。 晏姝端了一碗酸梅汤道:“今日文起买的吃食不错,定是赶早起来买的,难为你一片孝心。”站在一旁的采芷答道:“文起得知小姐们今日要外出赏花,丝毫不敢怠慢,丑时便赶到‘六必居’和‘月盛斋’排队去了,为的就是小姐们吃个新鲜。” 文起低着头应道:“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不放在心上。”晏如赞许地望了文起一眼,心下对文起更多了几分赏识,而晏和捧着甜牛乳,又看看萨琪玛,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 晏如方才用锦帕擦了擦嘴,忽然听到一阵乐声,晏如自小是精于琴棋书画的,乐器中最擅长筝与琵琶,埙与笛子也是不在话下。然而在这淅沥雨声中,她只听得出古琴与箫声的伴奏,古琴泛音轻灵悠扬,散音浑厚低沉,箫声幽鸣清凄,余下清脆而又缠绵的乐声却不知是何种乐器所作,声音从容而温和,却能体会到一种宽广的胸怀与释然的味道。 似断似续的乐声像烟茗一般飘至远处,又像空中的雨滴一般轻快砸地,晏如只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味空亭上的一块小小砖瓦,乐声似雨一般包裹她、轻抚她额角柔软的碎发,吻着她发尖绽放的沾雨的艳丽桃花,洗净了她所有念想,她听得见雨声但又听不见雨声,就这样呆滞地踏出亭外寻着乐音去了。 采葛见状忙追了出去,却险些在台阶处绊倒,只见晏如越走越急,对自己的呼唤声也置若罔闻。“二小姐!二小姐!您的风寒刚好,这淋了雨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啊!”采葛三步作两步,总算拉住了晏如。 晏如脸上已挂满水珠,顺着她小巧可爱的鼻尖往下落去。面纱早已湿透,紧紧贴着雪白的脸蛋,她突然粲然一笑,淡得看不到血色的樱唇弯成一个极美的弧度,一双倩目流转,清丽的脸庞竟显得有几分妖冶,采葛被小姐这样的美怔住了,她从来都知道二小姐是美人坯子,但没有想到她的美是那样摄人心魂。 “采葛,你听听,多好的音乐,我得去瞧瞧是谁奏出这样好的乐曲。”晏如说罢竟将自己的披风解开,当作遮雨布一般盖在头上,又指了指披风下空余的位置:“来呀,采葛。”采葛心想小姐是为乐声走火入魔了,无奈地接过披风,与晏如一同朝乐声走去。 味空亭内,晏姝和晏和却是急得满头大汗,“二妹可不是魔怔了,这么大的雨是要跑去哪里呢?你们几个快跟上,把她寻来,二小姐若是有什么闪失,要你们好看!”晏姝对着几个仆人喝道。文起倒是机灵,将侍仆分成两拨,一拨在亭内保护大小姐和三小姐,另一拨自己亲自带着去跟着晏如。 “大小姐莫要担心,二小姐是朝着竹林去的,那竹林附近有着当朝七王爷的私宅,守卫森严,想必没什么危险,大小姐且宽了心吧。”文成在一旁劝道。大小姐却是卷着手绢,抿着嘴唇,一刻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儿。 晏如与采葛撑着披风,正欲穿过一片竹林。这片竹林种的皆是十年以上的毛竹,中间却开出一小条道来,两侧有茅草与松枝围在毛竹上,又加以松果点缀。竹竿通身笔直,雪压不倒,风吹不折,雨滴在刀片一样的竹叶上弹跳,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令人心旷神怡。挨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竹叶连成了一把巨大的天然绿伞,送来了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晏如转过身,对着赶来劝说她返亭的奴仆小声说道:“文起,你且带着他们在此静候,我与采葛去去就来。”文起一脸愁苦:“二小姐,您就让奴才跟着吧,若是出了什么事,奴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呐。” 晏如听到这样的话,先是调皮一笑,继而板起脸来:“光天化日的,难道还有贼人将我绑了去?还是从这竹林里跳出一只大虫将我叼走?我只是去寻那好音乐,若是有什么意外,我大声呼叫你们便是。” 说罢就拉着采葛走进竹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我们此行,收获大着呢!”晏如笑道,携着采葛的手,终于从竹林小道穿出。
竹林尽头有一座黑白古宅,傍水而建。 院门前用粗壮的毛竹架起了几件样貌奇特的乐器:一排由低到高的竹筒并排立着,中间挖空盛着水,有玄衣乐师用一根竹棍挨个敲去,竟发出不同的音符;有铜制的精巧轴轮在湍急的水中急速旋转,发出“哗哗”的水声;再有乐师用竹刷在盛水的大缸中来回荡漾;有乐师用葫芦瓢舀水往旁边的竹筒倒去,竹筒有高有低,高的竹筒内凿了一个小孔,待水满时便向下灌水,等到下面的竹筒灌满时又往下一级的竹筒添水,一级一级,声音转变自如。 水流清越悦耳,全部的水声混在一起,便是晏如从来未听过的乐声。水声杂而不乱,又借着因下雨才奔腾的激流得以演奏,显然是精心排练过的。并未受到来访者的打扰,玄衣的乐师只有条不紊地演奏着。 在用古琴为水声伴奏的,是一位风姿卓绝的公子,在这雨中没有任何遮拦的雨具,只专心抚琴。 他身形颀长,披着素雅的青色灯笼文锦宽袍,漆黑如墨的头发用羊脂玉簪松松绾起。一双偏浓剑眉直线上扬,给他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阳刚之气。眼窝深陷,两眼幽黑不见底。面中最为特殊的便是那驼峰鼻,线条并不流畅,鼻子从山根拔起,笔直而下至鼻梁处碰巧遇有一点骨节,再平滑向下,使得整个人棱角分明、俊美异常。薄唇紧闭,专注入神。节骨分明的双手抚在琴上,张弛有度。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晏如怔住。 突然感到内心有数头小鹿踏过,只留下几行杂乱的印记。她垂下眼眸,环顾自身,自己衣衫已湿透,头上的桃花可还安然无恙?不了,肯定早已被雨水打残。这雨势已弱,为何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淅沥雨声来回冲荡?贸然前来已是失礼,更何况是这样的糟糕情景。公子,会如何看我?不了,公子不在看我,他的琴声依然,没有乱了半分。采葛清早精心给我描的眉是不是早就晕染开了? 正在胡思乱想,琴声已停,水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采葛扯了扯晏如的衣袖,晏如抬头,与那公子四目对视,正碰公子那双灿若星辰的乌黑眸子,使晏如感到一阵麻麻的电流穿过全身,一抹桃红也渐渐染上了她的脸,采葛行了一礼道:“抱歉打扰到公子的雅兴,我家小姐只是被公子美妙的乐声吸引至此,无意冒犯。请公子谅解。”晏如此时回过神来端庄而又大方地行了一礼,道:“以竹为器,以水为乐,公子的心思甚是巧妙,今日有幸听到这般奇妙的音乐,想来此行无憾。叨扰了。”说完再行一拜别礼,转身便要走。 “家姐也适逢在竹园内小住。姑娘若是不介意,换身衣服再走吧。”身后突然传来温和而平稳的声音。 晏如心想:二人浑身被雨打湿,一来容易遭受风寒之伤,二来也有伤大雅,公子的怜香惜玉之心昭然若见。考虑到男女有别,特意点明了宅内有女性长辈居住,打消自己的顾虑。再明指了家宅之名,显然是注意到角落里暗候的几位奴仆,点名自己的身份。寥寥几句,足以窥见公子的细心和光明磊落的作风。既然公子开口,自己也不必作那忸怩姿态,想到自己这般狼狈姿态,实属不妥。想到这里,晏如便谢过公子,携着采葛进了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