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道
床头桌上的半碗汤药散着缕缕热气,腾腾冒起又在半空中隐没,空气中淡淡药味弥漫。 孙伯沉默不语,蓝袍老者带来的压迫感犹如一座大山,光是站在面前,都已觉呼吸不畅,令人不适。这是老者刻意放出的气场,这样的差距,让人难以生出反抗之心,修道者和凡人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萧铭想要从那样的人手中夺回依依,无疑是蚍蜉撼树。 他半晌没有开头,最后轻叹一声。 “娃呀,小依依遇到的不是啥坏事,跟着仙师修行几年,以后作个仙姑,不比跟咱们在一块受苦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别的不讲,这万里茫茫,找个人不若*捞针,神仙住的地方,咱找不到的。” 村里的人都很现实,在恶劣的深山中活下来已经不易,不愿去冒不必要的险。 萧铭低头,沉默良久,突然像浑身失去力气般倒下。孙伯急忙扶住他躺下来。萧铭高烧刚退,还觉浑身发软,昏昏沉沉的又欲睡去。 孙伯一面替他盖好被子。一面低头语重心长道,“娃呀,好好过日子,这都是命啊!唉。。。”他走到门口,前脚刚迈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探回身子,压低了声音朝朝萧铭喝道,“阿铭,你可别做傻事!”说罢,才出门去了。 萧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之后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双手握拳,捏紧,松开,再捏紧。 又躺了大半日,萧铭才下了地,浑身也没了酸软的感觉。他裹了袍子,起身拉开门,寒风便呼呼灌了进来。天色蒙蒙亮,繁星尚未散去。雨水混着雪片,淅淅沥沥。 村子里仿佛又恢复了单调但平静的生活,大家对小依依的事都闭口不谈,但没有了以往孩子嬉戏玩闹的声音,众人只觉冷清许多。 萧铭病愈后,便如往常一样,帮着打理杂事,他显得很平静,只是更加沉默了。 “砰” 大门被猛地被推开,人影窜了进来,夹带着嗖嗖冷风,炉中火团被刮得呼呼作响。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手中的碗差点摔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人影箭步蹿到了跟前,双手伏肩,嗬嗬地喘着粗气。 “孙,孙哥,不,不好了,萧铭他不见了!” “什么!”声音惊恼。他把碗重重放到桌上,腾地站了起来。“走!”蹬开长凳,他顺手捞起一旁的袍子,顾不得穿上,和来人急忙跑了出去。 “砰” 大门被撞开,几人迅速冲进了屋子。 炉子里炭火未生,床上整整齐齐,屋子里已空无一人。孙伯转到里屋,床头一张纸用瓷碗压着,随风忽唰抖动。他上前一把抓起,上面的用木炭勾歪歪扭扭的写着“我去找依依,勿寻”。 “哎呀!”孙伯眉头紧锁,双唇抿在一堆,右脚在地上顿了几顿,显得极为懊恼。他将宣纸皱成一团,掷在地上,来回走动思忖。 随即他挥舞着胳膊,朝着其他男人吼道,“赶紧去村子边找,看他留下脚印没有。” 四五人又风急火燎的跑了出去。一旁的人见几人慌慌张张,不明所以,也跟着慌了起来,赶忙拉住一人出声询问。那人甩开拉扯,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向村外跑开,一边高声嚷道,“萧铭他跑啦!” 大家这下都急了,整村出动,在村子周遭搜寻印迹,可是一大早才下了雪,哪里还有什么脚印留下。 一行人颓然返回,不住唉声叹气。现下没个线索,白雪茫茫,林木森森,也不知萧铭奔了哪个方向,能出村去找的壮年只得四五个,根本寻不到! 茫茫群山中,北风汲汲,漫天大雪飞扬。一道孤寂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跋涉,那人正是萧铭。他穿着厚厚的棉袄,背后挎着的包裹鼓鼓囊囊,都快及到了他的头顶。萧铭出了村,便一路朝西北行去。他只知老道当日便是朝的西北方向飞遁,往这个方向走,一定没错。 萧铭半路上折了一根粗树枝,当做拐杖,杵着它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行走。 越行越远,四周密林丛丛,遮天蔽日,难辨方向。但他住在深山,对方位辨别自然不在话下。连续不停的奔波了大半日,饶是深冬腊月,萧铭头上依旧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天色渐晚,林间更觉幽深可怖,北风在林间横穿绕过,呼啸怪叫着。萧铭也渐感体力不支,准备找颗大树生火。 “扑通” 萧铭哎呀一声摔倒在地,好像绊到了什么。他费力的撑起上半身,胡乱拍了拍,回头一看,突然呆住了。 “妈呀!”萧铭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手脚并用的朝前面爬去。他四肢在雪地里乱刨,急欲跑开。 萧铭连滚带爬的往山上爬了十来米,却见前面大树底下的雪层中又露出半截黑乎乎的东西,干枯黝黑,犹如半截木炭,其上黑咕隆咚的两个大洞,和刚才遇到的一样,分明是具干尸。 他年纪不大,哪里见过这么恐怖的情形,大叫一声,急忙爬向左边。 “扑通” 祸不单行,萧铭又被绊倒,摔了个狗啃泥,半张脸都没入了雪堆中,好半天才爬起来。身后的包裹因为颠簸,不少东西都洒了出来。那些大半都是他带的干粮,在寒冬深山中,没有食物无异于等死! 他慌不迭的想要拾起那些东西,起身往回迈出两步,就觉踩着了什么东西,硬邦邦,又有点弹性,不由顿住了脚步。 脚下突然轻微晃动了下,他正怀疑是不是错觉。那东西又突然晃了晃,吓得他缩回了脚。 “扑”落脚的那处雪层突然飞溅开,吓了萧铭一跳。随即便是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鬼!”萧铭脑立马浮现出现这个字。他虽然想立刻跑开,却双腿颤抖,害怕得挪动不得。萧铭双眼一闭,绝望的思忖到,“完了,还未救出小依依,我就要这么死了么。” 可是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咦,还好好的活着!心中窃喜,却见前面的雪堆又又是些许抖动。一惊一乍下,萧铭的胆子也稍微大了点,心想莫不是什么野狐雪兔之类。他费力地咽下口水,缓缓挪了过去。 “吓”饶是有心里准备,他还是被惊了一跳。和刚才的两具干尸不同,那下面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面上白雪蓬蓬,只露出半张脸和鼻孔,胸前玄色衣衫上暗红一片,已冻成冰块。 “咳咳咳”,这回他听得真切,细微的咳嗽声从下面传出,这人还活着! 既然是人不是鬼,萧铭便不觉害怕了,迅速挪了过去。救人要紧!他刨开那人身上的积雪,又将他周围的的积雪全部推到一边,直到露出底下的泥土。 这是一个中年大汉,一身玄色长衫破破烂烂,露出了里面的肌肤。衣衫上遍布着黑红的血迹,已成了块块冰壳子。 萧铭皱眉,这大汉穿着如此单薄,大雪中没被冻死,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当务之急是维持他的体温。他急忙从包里一阵翻找,将袄子单衣一股脑掏出,先是小心的铺垫在大汉身下,又将剩下的严严实实的盖在他身上。萧铭只觉得大汉极重,废了不少力气才布置完毕。 忙完这些,他一刻不停,将周遭散落的枯枝断木收集到一块,放到大汉身侧,掏出火石准备生火。树枝湿滑,不易点燃,费了好大力气,一小蓬火焰终于燃起。萧铭小心的将几根根树枝放到火堆里,树枝渐渐燃烧,噼啪作响。 这一处背靠大树,寒风小了许多。他一边小心维持着火堆,一边用瓷碗将落雪煮化。 天色渐晚,四周一片漆黑。火光熊熊,映得他脸上通红一片,萧铭斜眼瞧着大汉。大汉刚一开始还咳嗽两声,现如今却陷入了死寂。萧铭试探鼻息,呼吸微弱缓慢,但好歹还活着。他叹了一口气,背倚着大树,缓缓坐下。这一天他过得极为辛苦,身心俱疲。稍一放松,便觉倦意汹涌袭来,想要沉沉睡去。 雪水已经沸腾,汩汩翻涌,泛着热气。萧铭一个机灵醒了过来。他抹了把脸,用衣服裹了双手,把瓷碗放到雪堆里稍作冷却,端到大汉的身前,双膝跪地,费力地将他扶起,勉强用另一只手将碗里的水给大汉灌下。大汉双唇紧闭,大部分热水都顺着下巴淌到了胸前的衣服上。 萧铭费力将水灌入,稍稍松了一口气,倦怠下神情一阵恍惚,略打起精神,却见得大汉已睁开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呀”萧铭差点将手中碗跌落,他结结巴巴的说到,“你你你。。。你醒了么?” 大汉突然又咳嗽了两下,然后两手撑地,坐了起来,将身上的衣服抖落到一旁。他缓了缓,然后开口道,“我一直醒着。” 萧铭自然不信,结巴道,“明明,明明你昏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醒着!” 大汉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淡淡说道,“你这小娃倒是一副好心肠,就不怕我是劫匪歹人么,还是说你图什么。” 萧铭摇摇头,笑道,“救人便是救人,哪里管得什么身份,图什么恩惠。我爹以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倒不是很明白。”他又皱了皱眉,嘻嘻笑道,“你虽长得浓眉大眼的,却也不像个坏人。” 大汉轻哼一声,带着笑意道,“你爹倒是个烂好人,想必一家子少不了麻烦。” 萧铭听了,低声嘟囔道,“我父母早都不在了。” 大汉微微一窒,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尴尬,埋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憋得通红。 “哎呀!你还忘了穿衣服呢。”萧铭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将一堆衣衫胡乱盖住大汉上身。 他心中一暖,任由少年去做。自己死前能得他人关照,这种感觉还真不错。他兄弟四人打出的名声,其他修士多是又恨又怕,见了面也多半是持剑相向。自己,恐怕连一个朋友都算不得有吧。 萧铭满意地看着被众多衣裳围得像个粽子的大汉,哈哈大笑起来。
大汉嘴角浮笑,对萧铭道,“我姓邱,名高诺,你小子叫什么,这荒山野岭大雪天,你跑来干嘛?” 听得此言,萧铭却收敛了笑容,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起来,“我叫萧铭,我去找我meimei。” “哦?”邱高诺眉头一挑,示意他说下去。 “我meimei被一个会飞的老道士抓走了,村里的人都说是让带走当了徒弟,依依才不稀罕呢!”他恨恨的说道,一边将手中树枝折为两截,又一脸坚定地道,“我一定要把依依带回来。” 邱高诺思忖片刻,便已知原委,大荒中,一些门派为挑选弟子,大多会在俗世中寻找,凡人如蝼蚁,即便是不愿意也没什么,强行带走便是。 他出声道“你又知该到何处寻找?” 萧铭不假思索,得意回答道,“我见那道人朝西北飞走了,顺着这方向走,总能寻得到!” 邱高诺哑然失笑,一时尽不知如何作答。 他酝酿片刻,才正色道,“可笑之至,朝西北往梵海滨,不止万里,途中更是险阻重重。你以凡人之躯,就算是花上数十载也不定能到。” “数,数万里?”萧铭惊得目瞪口呆。 邱高诺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仙凡有如天鉴,莫说是你,即便是俗世之中最强的剑客,在真正的修士跟前也不过蝼蚁一只。听你说那老者能御空飞行,在修士之中也算不得末流。你此去,就算见得你meimei,也绝无可能将其带回。” 萧铭听罢,面若死灰,原地呆住了。片刻后,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还请大师教我解救之法!”说着咚咚咚地朝邱高诺磕了三个头。 邱高诺将他头抬起,拂去额上的污泥,手放到头顶,仔细为他量骨度神。邱高诺紧闭双眼,神色古怪,沉吟半晌才睁开,细细打量萧铭许久,最后长叹一声道,“我本修士,不久前与人争斗一番,虽除去了仇家,但自己也伤及神魂,大限将至。本欲归去,却又被你捞起。” 萧铭听得他言到“大限将至”,心下大震,更不由一阵难过。 邱高诺话锋一转,说道:“你若想救回你的meimei,须得踏上修行一途,前途莫测,凶险无比,再难回头,你需得考虑清楚。” 萧铭急忙抢话道:“不怕,我不怕,只要能救回依依,我便修行无妨。”可接着他又一阵踟蹰,说道:“那老道曾经说过,我根骨太差,难以修行。。。” 邱高诺眉头一挑,呵呵笑道,“不错,以你的资质,九流之末也不逞多让,按一般的方法,怕连引气入体都难以做到,不过嘛。。。”他吊了吊胃口,见他满脸希冀,又接着道,“我传你经书一卷,可解此惑。” 萧铭大喜。 邱高诺心中感慨,原以为此书将随他羽化西去,再难现世,神差鬼使下竟遇到这小子,真就如同他兄长一般,与此经如同天造地设。乱域中人人欲得此功法,一片血雨腥风。如今却落到一届凡人手中,何等的讽刺。或许冥冥中自有命数,又觉一阵宽慰。 萧铭见他半天不语,心下紧张。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邱高诺见状不由好笑,拍拍他的头,一只手费力地从摞摞衣衫中钻进,拽出一只荷包。又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枚木牌,将两者都递给了他,说道,“我已将经卷放在这乾坤袋中,你尚未踏上仙途,自然是打不开的。待他日你习得道法,可将其取出翻阅修炼。这枚紫木令,你拿着它到苍澜山,去寻一座道观。将其交给道观主人,自然会接待你。” 萧铭又悲又喜,抬头道,“为何你不教我?”邱高诺缓缓一叹道,“我行将就木,不能教你。。。待得我死后,就将我葬在此处罢。莽山雪岭,倒也清静,哈哈。” 他突又提高了几度,正色道,“我代兄传道,你且记住,传你功法的师尊,叫即墨离!” 萧铭心中难过,只点头称是。 邱高诺扯过身上一件白衫,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将火扑灭,再用一头的木炭在白衫上画了一张地图道,“这是往苍澜山的地图,你且收好。此去苍澜山也有几千里之遥,以你的脚程也不知得走到何日。”说着,他又拿出一叠纸符道,“这四十张轻身符,施用后身轻如燕,可踏草而行,便是凡人也能使得。”然后又将施展符文的方法细细讲解。萧铭沉默不言,将其一一记在心里。 邱高诺将诸事交代完毕,心下宽慰。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他突然伸了个懒腰,嘟嚷到,“讲了许久,我也累了,且睡上一觉,你不要扰我。” 萧铭知他时日无多,一时心头大痛,酸楚尽上心头。早年父母双亡,如今这位恩师般的邱高诺也即将仙去。眼眶中泪水盈盈,哽咽欲泣。 火光熊熊,邱高诺睡得很安详。萧铭伸手去拭双目,却涌出更多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