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以往在朝堂之上见过的那些大臣,虽是有父皇已经早早对她说过谁是哪一派系,谁是谁的门生,但是在御座之前,个个都表示自己对皇帝是绝对的赤胆忠心,至于反对什么事情,也绝对是因为国家为了江山为了社稷,绝对不是党争、看谁不顺眼、今天早上谁谁谁吃了大蒜还对自己说话之类的事情。 像金璜这样直言不讳自己接了好几家生意,且明显互相之间有关系的事情,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凤歌想想也觉得这事挺有意思,金璜已经明摆着告诉她了,可是她也只知道金璜所说的五家雇主之中,其一是自己,其二是母后,其余三家到底是谁,根本就猜不出来。 若是父皇想要弄明白这件事,应该会安排人手慢慢调查,可惜自己手上无人可用,查不了。 若是母后想要弄明白,她一定会靠着武勇之力将金璜拿下,然后严刑拷问,但是自己却又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一个关林森堪堪可以与金璜一战,还未必稳赢,若是动起手来怎么听都是自己吃亏。 罢了,看她在西夏王都时,被高玄武气得半死,那会儿的模样不似作伪,想来她那五位雇主之中应该没有北燕人吧。 想到这里,凤歌心里才算稍稍有些安慰,不卖国求荣,这是做人的基本底线。 守城权力交替,林翔宇手握着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掌握过的重兵,凤安年对他说:“丰县守军皆以兵符令箭为凭信,除了王府印信之外,便再不认它物,林县令千万要收好了,莫要遗落。” 林翔宇连连称是,轮椅带着凤安年缓缓离开房间,凤歌随他一同出去,这里是城楼的最高处,往下望去,离地面有五六丈高,丰县的县城从一开始就是人为规整出来的,因此城市里的建筑与街道,都是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的格局。 此时已是战云密布,往日的繁华已是遍寻不着,所有的人家皆坚壁清野,就算不得不出门的,也是匆匆而过,再也没有悠闲的模样。 巡街的衙役们五人一队,在街道中不断走动,视看着城中百姓的情况,不容许有任何变乱从内部发生。 那上午的六名劫匪能被那么快抓住,也是因为林翔宇得知丰县被围之后,已是预料到若是消息传出,城中必然有不法的宵小之辈趁机作乱,于是彻夜下达的指令,要求所有的衙役紧急回到县衙报道。 不仅如此,林翔宇也早已想好了如何处置抓到的人,其实他一开始就没有想一定要将抓到的人犯赶尽杀绝,不过是一个震慑而已。 在真正处置完那六个劫匪之后,林翔宇马上当众宣布了,对丰县之内可能发生的一切乱象,全部进行了规范,如果有人敢违反,那便是以身试法。 平日里林翔宇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斯文的老实人,只会调解调解夫妻纠纷,邻里不和,今日他坐在堂上,一声“杀”字喊出口的时候,即使是城里卖rou的徐屠户,都感到自己的肝胆被那震得抖了三抖。 当然,法令得以执行,除了林翔宇在公堂之上陡然出现的威风八面,还有就是不断在街面上巡逻的衙役,以及刽子手那把闪亮亮的大刀。 规定了,在战事未歇之时,任何不法之举至少有八成是直接砍头,也不像平日里还要层层上交,最后由京里的刑部复审,然后再反复推敲,最后再决定名单,林翔宇说斩谁,那就斩谁。 县令的权力陡然暴涨到如此地步,百姓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危急的时候,就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做出统筹全局的事情,而不是优柔寡断,坐视变乱丛生。 当然这也是林翔宇与凤歌商定好的,他不是一个只知道做事,却没有情商的木头脑袋,凤歌堂堂一个储君,虽是白龙鱼服下来游历江山,但也不能绕过她。 眼见着林翔宇将城中所有事物安排的井井有条,凤歌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资历尚浅的皇位继承人,与他接触这么久了,竟然在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才看出林翔宇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才。 从他的迅速应对之能,多管齐下的铁腕处理,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丰县,就算是将京师五城兵马司的司长之位交给他,也是毫无问题的。议定如何弹压城中局势之后,凤歌由衷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五城兵马司,那可是守卫皇城的最强防线,代表着巨大的权力与皇家的信任,普通的官员与住在京师中的皇亲国戚都要给五城兵马司几分面子,不敢与之强横。 可是听见凤歌的话之后,林翔宇却没有高兴的样子,他只问了一句:“皇城里可以做机关暗道吗?” 京城又不是堡垒,做机关暗道是想干什么,让一大早前去上朝的官员踩陷阱,掉沟里吗? 看着凤歌在摇头,林翔宇目光坚定:“大殿下!” “啊?”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的凤歌赶紧应声。 “若是我能平安活到丰县的包围被解除,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要说这种话,说这话的人似乎都……” “请让我说完。”一直都是软软弱弱的林翔宇从来没有这样跟凤歌说过话,凤歌赶紧闭嘴。 “丰县若是太平无事,大殿下一定要举荐我进工部啊!!!!!”林翔宇声泪俱下,与方才奋笔疾书,写下战时紧急战备条令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凤歌几乎以为他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 “你不答应我,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还真是无力啊。凤歌心里暗想,然后就发现这一招的可怕了。 林翔宇当真哭哭唧唧的跟仆妇说话,连平日里,那位人生看淡,不服就干的霸气逆天刘大婶子,都被他吓得以为他怎么了,还偷偷跟凤歌说,不要欺负他欺负的太狠了,他是个好人,就是性子软了些,没有坏心的,如果有什么不当之处,也不是出于本心,还请姑娘不要太为难他。 哎呀呀,就这么被变成坏人了,凤歌有些哭笑不得。 不就是举荐去工部嘛,举,举,举,反正举了以后,人家工部尚书要不要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得到了凤歌的许诺,林翔宇没有就此作罢,而是拿出了文房四宝,磨起了墨:“你保证!立字据!” 到底什么情况??凤歌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在林翔宇的暴雨梨花的哭戏攻势下,她还是写了,十四岁的凤歌,还是不善于拒绝别人。 她也多留了一个心眼,担心林翔宇会利于这张字据做什么不法之事,在遣词造句上用心琢磨了许久,确保他不会有任何机会往里添字减字,造成歧义。 林翔宇得了那张字条,喜滋滋的将它收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那是一张几百万的欠条似的。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得这张收据了吗?”凤歌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连装也不想装了,林翔宇“嘿嘿”一笑:“杜书彦那小子总是想让我跟着他做事,哎,他干的那些事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实在没意思,又见不着效果,也看不见未来,还是进工部好呀。” 原来只是这样吗,凤歌一笑,倒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知府县衙彻夜不熄的灯光之下,林翔宇将整个丰县县城在战时的安全保卫、粮食供给、与外界的联系、如何最大的动员起平民百姓,让他们为丰县守卫出力,已经全部计划好了,凤歌对他的思路之清晰、逻辑之缜密,简直叹为观止,她再一次提出:“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五城兵马司的职位吗?” 林翔宇拿着她刚刚写就的那张字据晃了晃:“不!” “从高处看丰县,原来是这样的啊,那里,就是王府吧。”凤安年看着城楼之下,露出了一丝落寞的微笑,“看着那些巡逻的衙役,我都觉得心安了许多。” “是啊,都是林县令的功劳,他一夜不曾休息,只为了稳定民心与城中局势,果然是可用之材。”凤歌赞叹道。 凤安年的心思当然不仅仅在于夸奖林翔宇,他俯视着城楼之下整整齐齐的街道:“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丰县的全貌,”他的声音很轻,对身旁的凤歌说,“自从一出生,我就几乎没有离开过王府,甚至没有离开过修竹院,修竹院之中有五千六百一十三棵小草,六十竿竹,每年新生的有二十多竿,墙上的砖上有些刻着工匠的名字,一共有十七个工匠的名字,甚至地砖上有多少条缝我都知道。” 凤歌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觉得这话很耳熟,深宫之中始终不见天颜的怨妇们,似乎也是这样,看来这位二公子实在是被憋坏了。 在修竹院那样的方寸天地活了十几年,要是自己也得给憋死,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凤安年才能静下心读书,还写被文人墨客视为不入流的话本小说,想来他为了丰富自己的人生,也是想了不少法子。 “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父王也因此总是不喜我,大哥与我虽是一母同胞所生,父王的心中只有他这个继承人,家里的仆人丫环,也都是一双富贵眼,只认体面人,被分到我修竹院的丫环仆役,没有一个不想着找路子走关系调去别处的,哪怕是服侍姨娘,也比在我这里有前途。” “父王与大哥雄心壮志,所图之事甚是远大,虽事事不与我说,但我也并非又聋又瞎,他们在做些什么,我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我人微言轻,如何劝说也是无用,反倒被父王与大哥记恨,从此越发的不与我多接触。” 律王与世子所图的远大之事还能是什么,定然是犯上作乱的谋逆之事啊。 凤歌不知道凤安年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虽然律王爷身为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当然不会因为谋反之罪而满门抄斩,但是至少他这一支,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在这北燕围城的节骨眼下,凤安年突然对自己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凤歌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是抿着嘴笑。 凤安年望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声音很低说了一句话:“将来若是父王与我大哥东窗事发,希望天家能网开一面……”他一脸的诚恳与认真,唇里慢慢的一字一顿:“大公主。” 悠悠慢慢的三个字落在凤歌的耳中,如同暴雷霹雳一般,她低垂着眼睑,将情绪掩在双眸之中,饶是她再如何的机智百变,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忽然被人当面揭破身份,虽有心掩饰,却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安年看着她的神色,笑道:“说起来,我们到底也是亲戚,何至于要隐瞒身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凤歌笑着问道,事到如今,再藏着掖着也已经没有意思了,谁知道能不能在最后活下来呢。 凤安年笑容不改:“就在你从西夏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我也已经迟了,普通的女孩子,哪里会有你这样的不凡气度。一直到你从西夏带回来那么些东西,我方能确信,你就是微服游历的大公主。” “咳,其实我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祖宗家法规定了,游历的时候不允许说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歌毫无愧疚的解释一番,其实自己心里都是不信的,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合情合理。 凤安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笑:“我刚才说的话,还请大公主记在心里。” 这种事情,记在心里,又有什么用,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此重诺,不是凤歌可以承担的起的,见她犹豫,凤安年笑道:“表妹到底心底如赤子一般澄清,还不会在表面上应付我,先应着几句。” “若是大哥,必然是满口答应,至于以后是否能兑现,那就完全是未知之数了。”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要我说?”
凤安年的话已经说得不能再到位,兹事体大,谁立马轻信谁是傻瓜,如果不知道凤安年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凤歌绝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一句对律王有所怀疑的话来。 城楼上的风比地面上吹得更为强劲许多,凤歌迎风而立,发丝轻轻飘扬着,她的双眸依旧被掩在低垂的眼睑之后,许久,她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位表哥,微笑道:“律皇叔向来忠君体国,早年为大恒扫除边患立下不世之功,可谓大恒国第一大忠臣,表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于国不忠,于家不孝,不知表哥为何要做下这般不忠不孝之事,莫非,只是因为律皇叔没有对你照拂有加?” 一句话直指凤安年心中最深的刺,她的意思很明白,凤安年就是因为在家里过得不够开心,所以才故意说律王与世子有谋反之意,抢先密告自己的父亲与兄长,在这两人被国法处置了之后,他自己可以继承亲王的头衔,根本就是在公报私仇,拿凤歌当枪使。 凤安年本以为凤歌知道律王与世子要造反的消息,一定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她的回应竟是这样,不仅不相信,还反斥自己不忠不孝。 “大公主,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么敢说自己的父王与大哥?若不是为国尽忠,我又怎么会舍弃骨rou亲情。”凤安年痛心疾首状,“就是因为见到了证据,我才敢确信这等大事。” “证据是什么?”凤歌问道。 “就是父王与北燕使节签下的盟书,就在王府的秘室里!” 盟书! 就是林翔宇遍寻不见的那份律王与北燕人签下的秘约?! 凤歌终于有所动容,她的一双秀眉微微扬起:“给我看看,律皇叔的字我是认识的,你不要想拿什么假的来骗我。” “自然是千真万确,假不了,如果大公主不信,现在就与我一同回府,我取出来就是,不过这件事还希望保密,只你我二人知道便是,以免走漏风声,父王在京中提前动手,那就不好了。” 提前……动手?莫非律王在京里还藏着一些死士杀手?凤歌以前常看话本中提到有刺客潜入皇宫,只那一人出手,便可血溅五步,天下缟素。父皇与母后整日身边那么多宫女太监侍卫的,也不知道其中会有谁就是被律王买通的杀手,若真是律王狗急跳墙,在宫里动手,那父皇与母后也是防不胜防。 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凤歌答应了凤安年的要求。 待凤歌悄悄告诉林翔宇关于盟书之事的时候,林翔宇皱起了眉头:“让你一个人去?只怕其中有诈,凤安年现在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就是孤注一掷,若是他将你诓进王府囚禁起来,那该如何?” “该做什么,想必你这个智多星早已有所准备了吧?”经过一夜的布防安排,凤歌对林翔宇的信心空前高涨,现在在她心中,林翔宇已经是多智近乎妖,霹雳手段不比阵前杀敌的将军弱。 “没有!”林翔宇回答的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凤歌觉得他这是在谦虚:“怎么会没有!你这样思维缜密的人,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预案预备着事件发生,对不对?” 林翔宇苦着脸:“大公主啊,你可别捧我了,怎么会有啊,我到这里来这么久,整天什么事都不干,连城防都是今天才真正接手,从来没有管过人,从来没有管过事,天天混吃等死,又不是天天都有皇亲国戚跑到我这片地面来跳湖上吊自寻死路,我为什么会准备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案啊。” 说得也对,凤歌也觉得自己把林翔宇逼得也太紧了,就算是天纵英才,也得有练习的机会,平时什么都没准备过,怎么会有临时应对的方法。 “不能去,要么,我陪你一起去。”林翔宇说,他对律王府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感,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文弱的二公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二公子身上的气质就是阴阴的,看着别人的眼神就好像在算计着什么,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虽然凤安年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是他全身那股阴阴的气息,感觉他好像是个已经活了几千年的妖精,藏在阴影里,就等着有机可趁的时候跳出来害人。 “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他也就是个十六岁的人,从娘胎里开始玩阴谋诡计,也就十六年,而且,我也不是傻的啊,就等着他来阴我,要论动手武力什么的,他还未必能打得过我呢。”凤歌对于自己能打赢双腿残疾的人十分有自信,“好了,不要多说,无论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都必须走这一趟,无论真假,有机会总得去试一试,万一是真的呢?” 林翔宇嘟囔道:“城南的李奶奶就是抱着你这样的想法,然后被人给骗了六百大钱的。” 凤歌也不高兴了:“不然你说怎么办?你又找不到盟书,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盟书的消息,你却畏首畏尾。”说到激动处,她一拍面前的桌子:“你要做的不是不断的对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为人臣子的,你还要给我提出解决方案!而且要不止一个!” 被凤歌的气势所慑,林翔宇方才还挺直的腰板不由地塌了下去,他往后缩了一缩:“大公主不愧是国之储君,小小年纪就已经就有上位者的风采。” 凤歌不明白林翔宇为什么突然拍起马屁来了,歪着脑袋想了想,瞪着林翔宇:“你在骂我?” “不敢不敢,下官说的都是真心话。”林翔宇脸上写满了真诚,“像大殿下这样英明睿智、机敏过人、美丽端庄又大方的储君,想来除了天资聪慧之外,还有陛下、皇后娘娘以及太傅多年的细心教导,世间这么多人,与大殿下的同龄人中也少有大殿下如今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