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拭刀

    呆君没有机会成为名扬天下的武士，却从一名武士成为了浪人。

    命运就是如此的捉弄人。但他却从来不埋怨，从来不气馁。他相信，机会总是会给有准备的人留下的，命运总会眷顾矢志不渝的人，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恢复武士的身份和荣誉。

    但是，这个夜里，他却知道自己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

    对于他来说，命运已注定他只能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明明知道那是毁灭，却还是要飞过去。

    他早已明白人生的不如意，心底的苦闷深自难遣——他爱上了自己不能爱恋的人——紫姬，而爱他的女人痴君，他却不能去爱——他们彼此不仅不能相爱，甚至还要因为分属两大阵营而像野兽般的相互厮杀!

    但他却不后悔，他也没有时间去后悔，毕竟他爱过，毕竟有人爱过他，毕竟他心中有爱!

    他认为人生便如樱花一般，只求最华美灿烂的一瞬，短暂亦无妨。

    他要去追求那一瞬间的光辉!

    可是，在这个静静的夜里，他想的最多的不是即将遇到的危险，而是这两个女人!

    这一段时间，朝鲜战争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随着明国援军越战越勇，在明国军队的优势火力打击下，东瀛军队的最终失败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东瀛军队的战斗意志已经丧失殆尽，不仅没有进攻的能力，甚而连拔腿于泥淖之中的力气也将耗尽了。

    ——当然，唯一的出路只有悄悄地夹着尾巴撤退。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胜与败的问题，而是在明国与朝鲜海军的阻击之下，呆在朝鲜的东瀛军队有多少人能冲破封锁活着回来的问题。

    早在万历六年，时为织田信长家臣的丰田秀吉就曾向主子表功展示心迹：“图朝鲜、窥视中华，此乃臣之素志！”到了万历十九年，秀吉已经嚣张至极，扬言曰：“我有欲统大明国之志，不日泛楼船过海，占据中华，易如反掌！”

    当时是何等豪气干云。

    可此际，劳师丧兵，耗费巨大，连九州大领主岛津氏内部都有人带头暴动拒绝去朝鲜当炮灰，还有如相良长每的家臣泽水左马介，悄悄地离开朝鲜战场回到日本。

    命运就是如此的诡异。秀吉万念俱灰，内心已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国内当时“举四只脚”支持他发动战争的大名们，已是各怀鬼胎，就等着他咽气了。

    形势变得异常凶险。

    曾经被他征服的从四国、九州到关东的一百多个大名们，各自怀着苦恼和不满的情绪。德川、伊达、岛津等，还有原来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大名，对秀吉也是不服气，有反感的。当然，秀吉也有所察觉，只是闭口不谈。

    就连比较忠诚的实务担任者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等人，对他也是满腹牢sao的。因为这些人的领地都在边境，并且，过去上下之间都结帮成伙，而今强迫他们把大小名和土豪从所领给分离出去，难道这些人对秀吉的统治能没有反感吗？

    他还没有死，他的手下明里暗里已经分成了两派：即以德川家康为首的军事将领强权派和以石田三成等行政官僚为首的文吏派。

    其中，以德川家康的关东一派实力最强。

    对明朝、朝鲜侵略抱着迫切希望的是锅岛、加藤、龟井等人，对海外贸易有着深厚关系的西国大名，而以家康为首的东国大名，他们的态度比较冷淡。军力得到了极大的保存。

    侵朝战争中东瀛倾举国之力，但前锋和主力却都是丰臣家的嫡系。

    三大前锋——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都是丰臣秀吉一手提拔的。黑田长政则是丰臣家头号军师黑田孝高嫡子。主帅宇喜多秀家，是丰臣秀吉的养子。其他主力军团，不是养子亲信丰臣秀胜、福岛正则，就是最忠实的盟友毛利氏，小早川氏。

    势力庞大又不太可靠的，勉强算起来只有岛津氏一家了。岛津氏没有被安排在关键的战斗位置，所有的功劳，所有的牺牲，几乎都是丰臣家一力承担的。

    丰臣秀吉出兵朝鲜时，没有把德川家康的部队编入渡海战列。这是他最大的失误之一。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德川家康的幸运，其实这是德川家康运用自己的实力和采取巧妙的策略得来的。丰臣秀吉出兵朝鲜，使丰臣政权和西南大名损失惨重，而德川家康却在和平建设中积蓄了财力，壮大了力量。

    ——这些变化是丰臣氏政权面临崩溃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一位哲人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世界历史事实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补充说：“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

    丰臣秀吉那里还笑得出来？

    就表面上看去，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似乎是一主一从的关系，而其实质是同盟军，当然又是竞争者。德川家康不死，丰臣秀吉五岁的儿子秀赖能号令天下吗？能收拾朝鲜战争之后的困难局面吗？

    德川家康一生似乎有罩在丰臣秀吉的阴影里。却不知是德川家康的不幸，还是丰臣秀吉的不幸。

    ——但肯定是这战国双雄的不幸。

    丰臣秀吉深知目前的所谓稳定只是一种压制下的短暂平衡。扬汤止沸，莫若釜底抽薪。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病榻上，他思之再三，向呆君发出了一道惊世骇俗的秘令：

    ——刺杀德川家康!

    一劳永逸地解除这个“薪”。

    命令是由密使口信带去的，密使还带去了一句话：“你此行，不管刺杀成功与失败，都与落日城没有关系，与秀吉大人更没有任何关系!你要记住，这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计划!”

    ——这件事情的任何结果都只能由呆君一人承担!

    ——这才是“帚木”计划核心的部分，连紫姬都不知道的部分!

    秀吉作为武家之首，代天皇理政施令，他的命令呆君无法拒绝，必须要执行。

    他该怎么办？

    经过仔细的筛选，丰臣秀吉才郑重地选择了呆君。

    德川家康并不是容易被刺杀的人，他身边有一流的卫士和最好的忍者。

    打探情报、寻觅鼹鼠、敌营施毒这三件事情每一样都很难，但这些所有的事情加起来，也不及要刺杀德川家康之万一。

    曾有一个忍者冒着夏日的酷暑，潜入他的住宅行刺。为了不发出声响，这个忍者硬是用手在土中挖洞，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才潜入室内的榻榻米之下。就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他身上的汗臭找来了苍蝇和蚊子，昆虫的嗡嗡叫声引起一个卫士的怀疑，于是卫士抽刀向下刺穿地板，将藏匿在下面的忍者杀死。

    要寻找一个适合刺杀德川家康的人是很难的。靠近他也是很难的。

    呆君也许能。

    因为，明天，天海禅师就将带他到骏府晋见德川家康。

    nongnong的夜色中，呆君枯坐在榻榻米上，慢慢地看着刀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些纹路似乎在暗示着他的命运。

    难道明天他就将改写东瀛的历史？

    就在这个夜里，一个人，带着一把剑，撑着一把半旧纸伞，穿着汉时古风的宽袖大袍，拖着一双木屐，慢慢地进入了江户城。

    慢慢地融入到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