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赖帐 五

    朱平原有事，而且事还不小。他的事就摆在面前的桌子上，一张抬头写着‘关于清理干部队伍中三种人的指导意见’的红头文件上。

    所谓三种人，指的是在闹红卫兵时曾组织或参予的打砸抢的人。朱平原没有直接参加过打砸抢，可这并不代表他能跟打砸抢完全撇清关系。他家床下，那些装在木头箱里的字画陶瓷，哪一样不是跟打砸抢有关？尤其是那张两晋南北朝时的字帖，还是在他的直接授意之下，此时才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木头箱里。

    说起这张字帖的来路，那还得从七八年前讲起，有一次他下乡视察工作，正好碰到本县最大造反派的头头孙红才。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聊，不知怎么的说起珍贵文物来了，孙红才把他领到造反派的仓库，指着大箱小箱堆积如山的‘四旧’，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白瞎了，你挑几样回去研究研究。”

    他挑了几样，可惜没有最喜欢的那张字帖。帖子他在县一中校长家里见过，当时校长向他吹嘘帖子有多好多好，他想亲手拿着凑近点看看校长都宝贝的不得了，死活不让，当时他就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把这张帖子搞到手。

    帖子既然不在造反派的仓库里，这么说一定还在一中校长的家里。朱平原当时摇了摇头，道：“你破‘四旧’的工作做的可不到位，有很多我以前见过的‘四旧’在你们仓库里根本没发现，比如一中校长家那副字帖。”然后他把字帖的长宽样式比划了一下。

    过了几天，孙红才带人拎了几个麻袋去他家，朱平原还真就见到了那副字帖，如获至宝的赏了一夜。第二天，他红着眼去上班听说一中校长昨天晚上上吊自杀，校长的老婆也被造反派逼疯了，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在他看来，一中校长私藏‘四旧’，与伟大的革命背道而驰，那是死有余辜。校长老婆明知自己丈夫藏有四旧却不检举揭发，选择跟其同流合污，也是疯得不值同情。

    与孙红才有了这层关系，三中全会之后，当公安局要翻旧帐时，他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并安排孙红才去‘水泥厂’干销售科长。现在上边要清理‘打砸抢’三种干部，他又有些害怕孙红才把这件事抖露出来，几件珍爱的古玩被没收了事小，掉了头顶的乌纱才是件痛不欲生的大事。可是现在，正在他冥思苦想如何解决此事，却被一个村长打断了思路，看大门的老孙头是干什么吃的？自己的秘书脱岗又去哪聊天了？

    “有些人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是该他们哭哭了。”朱平原心里想着，起身倒了杯茶，端到茶几前放下，又在旁边的那张纱发上坐下，显得是那样的平易近人。他笑了笑，道：“我的事再急也没有百姓的事急，说你的事。”

    “朱县长，那你可一定得给我做主啊！”高红旗苦着脸，两颗泪珠在眼里打着转，“水泥厂有个大骗子孙红才……”

    一听到孙红才三个字，朱平原脑袋‘嗡’的一声响，高红旗后边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没听进去。等到高红旗讲完，叫了声‘朱县长’，他才从石化中恢复过来，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想求朱县长救救我们这些可怜的农民！”高红旗道，“现在有两个办法能让水泥厂尽快清还我们的债务。第一，县里牵头，让银行再贷给水泥厂一百八十万，这样他们就有钱还我们的债务了。第二，号召水泥厂的工人四处借借，先集几十万资还给我们高家屯，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然后，他们不是要上新的生产线吗？那老的设备不就没用了，县里组织联系一下，把老的设备卖给其它厂家，用这些钱再还我们一部分欠款。剩下的钱，用水泥厂生产的水泥偿还。我们也不要他把水泥全部给我们，只需把每月生产出的‘水泥’中的一半给我们抵债，直到还完欠款为止。”

    “哦！”朱平原一听高红旗说的事跟‘打砸抢’完全没有关系，紧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道：“水泥厂欠你们的钱我也听说了。要我说这事全怨你们，谁让你们那么容易就上了当呢？给水泥厂盖那么好的大楼，盖楼之前你就没有算一算，水泥厂一个月能卖多少水泥，这些钱除了给工人发工资还能剩下几个，有那么多钱盖大楼吗？”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见真金白银，你们就敢给他们盖楼，也太胆大了吧。”

    高红旗道：“朱县长，我承认盖楼这事我们高家屯大队有错，可他们也太不地道了，明明知道自己没钱还骗我们盖楼，那不摆明了坑我们农民吗？”

    “也不能这么说，大家一个工人一个农民，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什么坑不坑的！你让县里牵头，由银行再给水泥厂贷笔款子，”朱平原点了根烟，吸了一口，“钱不好贷啊！你看，银行刚刚贷给他们两百二十万买设备，哪还有能力再贷给他们一百八十万？就算有能力，银行也不敢乱贷，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责任，万一水泥厂将来还不起这笔款子，让国家财产蒙受巨大的损失，那不成了罪人了？”

    高红旗道：“既然县里不愿牵头担保，让水泥厂贷款还债，那就让他们用第二个办法还我们钱。”

    “也不好办！”朱平原一口气把那支烟抽完，道：“工人们赚一个花一个，你想从他们手里抠钱，难啊！卖水泥厂老设备？这种想法太幼稚，设备是他水泥厂的？那是国家的！能卖不能卖，李卫东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由上边同意才行，不是说卖就能卖的。至于，你想让水泥厂把一半的产量交给你们抵债，这不是乱弹琴吗？水泥厂一个月生产多少水泥，国家都是有规定的，而且由国家统一收购。你让水泥厂把一半水泥都给你们，国家岂不是少收购一半？国家批了那么多生产资料却收不回应该收回的产品，你让李卫东他们怎么给国家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