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永久螺旋
谈话结束一个小时候后,事务所回复了往常的平静。 一直睡着的某人摇摇晃晃爬了起来,一脸的迷糊,正好时间是下午三点,我去给每个人冲了一杯咖啡。只有鲜花那一份是日本茶,之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工作也似乎全部有了头绪,就这种情况来看这个月的工资也可以保证了,如此安心地把咖啡送到口边。 安静的事务所中,响起啜吸饮料的声音。 如同要打破这个平稳的寂静一般,鲜花向式说着出人意料的事情。 “——哎。式,是男的吧?” ……几乎让咖啡杯跌到地上,我想那是来自地狱的质问。 “……”那对于式也是一样,把拿在手中的咖啡杯从唇边移开,显出不愉快,甚至是恼怒的表情。 对于我的傻瓜meimei的反驳,目前还没有。也许是把这个视为胜机了,鲜花继续说道。 “不否定的话看来就是这样了呢。你毫无疑问是个男的了,式。” “鲜花!”不好,忍不住插了口。 明明应该对这种质问不予理会,却又就此事动了气。猛然站起身来,理应说出些指斥的话的我却又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感觉好像吃了败仗的兵。 ……不,或许是认为,连空都没有说些什么,我也没有资格指责什么吧。 “你平时就总在是在意这些无聊的事情吗?怪不得在正事上毫无进展。”出人意料,式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鲜花,就转过脸去。但看她一只手扶住额角,也许正在压抑着怒气。 “是吗?不过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呢。”与外表彻底冷静的式同样,鲜花也以彻底冷静的外表回应着。双肘支在桌上交叉手指的姿势,像是在推动班会进行的班长一般。 “重要的事情,吗。我是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没有什么差别吧。和鲜花什么关系也没有。还是说你有什么打算,向我挑衅吗?” “那种事情,从初次见面时不就决定了吗。”两个人谁也没有看着对方,却又像是在相互瞪视着。 ……对于我来说的确很想知道在当时决定了什么,但是现在却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场合。 “……鲜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非得重复这种话不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说。这个呢,式是女孩子,的的确确。” 无论如何,只能这么说。理应是一面袒护鲜花的无礼,一面安抚式的怒气的恰到好处的一句话,不知为何似乎起到了反效果的样子。 “那种事情我知道。哥哥请不要说话。”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问那种问题,你这家伙。 “我想问的不是rou体层面上的性别。只是想明确精神层面上的性别到底是哪一边。这个正如所见,式是男人的样子。不过。” 特意强调着那个不过的发音,鲜花扫了一眼式。式渐渐地现出不愉快来。 “身体是女性的话性格是哪一边都没有关系吧。我要是男性的话又打算怎么样呢,你。” “是这样呢,要我把礼园的友人介绍给你吗?” ——啊。鲜花说的话已经不再是讽刺或什么了,听了那单纯的如同挑战书一般的台词,我终于领会了她的意思。 作为回应,自醒来开始就一脸迷糊的某人强势地插入了战场:“这么说来,鲜花的友人中的确存在对同性感兴趣的人吗?” “……”鲜花咬紧牙关,只是瞪着斜斜靠在墙上的空。 空的脸上泛起冷笑——不是平时那种明显是装出来的笑容,从那双血红的双瞳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杀意,虽然那双眼依然慵懒地微眯着——“性别什么的,有那么重要吗?明明确信这自己的独一无二,却无法认知他人吗?那么,男性或者女性有什么区别呢?能够选择男性为何不能选择女性?” ——虽然很早就知道了她的选择,但如此强烈地表明意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不,那些话,恐怕并非向我或鲜花所说的话,鲜花也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敌意吧。 “式和你还没有明确下来吧。”已然被排除在战局之外的式手中的杯子突然一滞,但鲜花只是继续说着,“还是说根本没在考虑?你是作为女性与她交往,还是作为男性和她交往?或者说,作为男性的是式呢?” “无论何者都没有影响。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丝毫意义”一丝迟疑都没有,空下了断言。 那双眼睛,没有丝毫变动。被那气势所震惊了吗,鲜花倒吸一口冷气。 “那种事情——” ——怎么可能没有意义。 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这方天地已经化作二人的战场。 “便是你所爱的人,若身体被毁迫不得已使用了橙子小姐所制作的人偶作为身躯,你还会继续爱着他吗?” 鲜花没有答话——那是因为,不论是怎样的回答都只能导向同一个结果。 “正是如此,只要意志还是那道意志,男性和女性没有任何区别。”她断言道,“物质层面的东西束缚不了我,我只是爱着我所爱的那颗灵魂,不管由她cao纵的身躯性别为何,我的爱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那双眼睛,没有丝毫变动。被那气势所震惊了吗,鲜花倒吸一口冷气。 “不被物质层面所束缚,那是……” “是啊,连你想做的事情我也觉得无所谓的。” 不知为何,鲜花忽然涨红了脸。 “……那个……” 虽然不知道鲜花为什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不过很显然,战争已经以柏拉图的胜利告终。 ※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便到了下班时间。 开始逐渐向坚冰转化的空很异常地恢复了活跃的姿态,拉着鲜花以鬼鬼祟祟的姿态离开了,式嘟哝了些什么也跟了上去,我泡好了两杯已成为下班前惯例的咖啡,在考虑着式临走的那一眼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啊啊,对了黑桐。不好意思还有点工作要拜托你。”喝着咖啡的橙子小姐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我的问题解决了。 “工作什么的,又接了别的工作吗?” “不是,不是那边的工作。是不挣钱的那种。今天早上我不是出去了吗,结果从诚恳的刑事那里听到了有趣的事情。黑桐,茅见浜的小川公寓你知道吗?” “茅见浜,是在那个围海造地区域里建的公寓区吧。不久要成为模范地区了什么的。” “啊啊,从这里乘电车要三十分钟左右。是不愿浪费市中心的土地而出现的小城镇。在那里呢,有一幢很旧的公寓——据说就在那里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昨天夜里十点左右,二十余岁的公司职员在路边被袭击。由于被害者是女性,所以这一次的事件是难以分辨暴行目的的杀人魔。 只是呢,不走运的是被害者被刺伤了。杀人魔虽然就此逃走了,但被害者却无法行走。腹部被刺的被害者没有带手机。再加上现场是公寓区。周围连一家小商店都没有,晚上十点已经是毫无人迹。她一边流着血一边进到最近的公寓里呼救。 但是,那间公寓的一层与二层并没有人使用。住人的是在三层以上。乘电梯到达三层的时候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她在那里大声呼救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公寓的住户没有一个人发觉,最后她在晚上十一时死亡了。” ……悲惨的事情。在现代的公寓,已经不再关注与邻里交往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在都市里有着互不关心才合乎礼仪的这种潜规则。 与这件事情相似的事件,我也从友人那里听到过。在夜里从下面一层不断传来惨叫声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到了早上下去一看那一家的孩子把父母给杀了什么的。因为是从其他住户那里听来的所以还以为是什么玩笑,也就没有加以注意。 “问题是在那之前呢。据说那个被害者的求助声连隔壁公寓都能听到。不是惨叫,而是求助的人类的声音哟。隔壁公寓的人想着如此大的求救声很快那边公寓里的人就会去帮忙的,所以也就没有在意。” “什么——那间公寓里的人不是没有发觉吗。” “啊啊,是那么作证的。谁也不例外说是一如往常的夜晚。仅仅是这样的话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这间公寓里以前似乎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还没有打听出来具体情况,总之是异常事态连续两次发生终归有些奇怪,我与那位刑事就谈了这些。” “……总而言之,所长是要让我去调查那里了。” “不,当地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为好。黑桐你先去相关的房地产公司为我尽可能地调查住户名单,以及他们过去的住址就可以了。因为是不拿钱的工作所以不必着急。期限是在十二月之前——如果空那边没什么变化的话。” 为什么会和空扯上关系呢,虽说如此我还是表示明白,将咖啡送到口边。 ……什么嘛。又有了要踏入奇怪事件的预感。 “说起来呢,黑桐。” “什么?” “你对式和空的关系有什么看法吗?对于空的爱情观之类的?空可是说过你们是情敌关系呢。” 在这里的对象要是学人的话,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把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但眼前的只有橙子小姐揶揄的神色。 “……不是那么简单就说得出口的事情吧。不过要说情敌也不至于,我的确对式抱有好感,不过不是那种等级的感情。”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呢,黑桐。想不到在这种方面你也很有天赋呢。”无精打采地,橙子小姐耸耸肩把咖啡杯送到口边。 ……这种方面,的,天赋? “稍等一下。选择什么的,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究竟是——” “没有爱上式就是好事,否则能够得到的只有失望而已。”橙子小姐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似乎很享受咖啡的苦涩。“空那一边虽然在成长的过程中发生了异变,不过性格还是接近女性的,毕竟身体与精神并非割裂开来,还是会互相影响的。而式毫无疑问在精神层面的性格也是女性。因为原本是阳性的织不在的话,她应该不会是男性才对。” 这样说来——也确实如此,不过那种语气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前的式,不是用着女孩子的用语吗。 “那个我说。原本以阳性作为男性、阴性作为女性的符号吧?那么这就简单了。考虑到阴阳的话那是从太极图传过来的概念。韩国的国旗你知道吧。不知道?就是很像巴纹的那个东西。” 巴纹,说起来……那个,圆形之中有像波纹般的线把圆分成两半的那个图吗。只是那个并不是分成半月形而是两个人魂相互交错般的扭曲的半月。以文字来说近于“の”字给人的感觉。 “太极图是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的。并且无论哪一边都有着逆色的小洞穿过。白色的半月间有黑色的孔洞,黑色的半月间有白色的孔洞,什么的。你明白吧。黑色一方是阴性,即是女性。这个图形是相互缠络的同时也在相克的——是黑与白的螺旋。” “相克的——螺旋?”那种词汇,我以前似乎听说过—— “不错。无论说阴与阳,光与暗,正与负都可以。是指根源唯一却一分为二的状态。这个呢,在阴阳道里被称作两仪。” “——两仪,那是。” “没错,式的姓氏。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所决定的,双重人格的事实。 是因为两仪的家系才成为双重人格者呢,还是因为预先了解到式的出生才赋予两仪这个姓氏呢?恐怕是后者吧。
两仪家是与浅神及巫条齐名的世家。他们都是制作超越人类的人的一族,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和思想来产出继承者——为了继承自己家的‘遗产’。 特别是两仪家最为有趣。他们明白超常性的能力终归会被文明社会所抹杀。所以考虑能够在外表上作为普通的人类来生活的超能力。 ——那么黑桐。被称为专业的人类,为什么只能站在某一领域的顶点上呢?” 对于突然的质问,我回答不出来。 今天真的是漫长的一天,取得的情报已经超过了我所能够接受的极限。那么——式,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为什么—— “那是因为无论拥有怎样优秀的rou体、素质,对于一个人来说只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去到高处的话可以,然而除此以外的山便无法去攀登了。两仪家解决了这个问题。即赋予一个rou体无数的人格。与电脑相同。在名为式的硬件中装入数十数百的软件的话,就会诞生出全部领域的专家。所以她的名字才是式。式神的式。公式的式。只能去完美解决被决定的事情的系统。拥有无数的人格,道德观念也好常识也好都被写入了人格的空虚的人偶——” 式,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吧。 ……啊啊,一定是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顽固地避免与我们发生关系。接受下自己并不普通、自己出生于异常的家庭这种事情,只是悄悄地活着直到现在吗—— “再说太极图的延续。从混沌的「」之中一分为二是为两仪。为了追求更进一步的安定,为了增加种别又分成了四象,更为复杂化的则是八卦,这般以二进制不断地分下去。这也表现了式的机能。但是,这也已经不存在了。完美的系统已经崩坏了。现在的式,虽然多少有些问题但毕竟是拥有自我的普通人了。” 喀嚓一声,点燃了打火机。对于橙子小姐的话,我只是“哎?”地反问回去。 “让她崩坏掉的人是空呢。说起来,空那一边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家系也好血脉也好,不管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真真正正的普通人。不过——” ——正因如此才显得可怕吧,没有任何缘由,只是如同巧合一般诞生的怪物。橙子小姐的话中似乎带有深意,但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没办法分析。 “所谓精神异常者呢,由于自以为自己的异常是梦境所以才没有破绽。式过去便是这样。但是却不由得注意到了名为空的异常者。 空那一边却并非如此,在这方面她的敏锐已经超越人类。人类花费多少年积蓄的思考,竟然无法超越她个人的思想,如果成为魔术师的话,绝对可以到达那个领域的。 ——话说远了,空对于自我和周围的认知是毫无疑问的正确,所以能够完全地像一个普通人一般生活下去,但因为被式所吸引了吗?异常者和异常者的相吸,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件啊。 总而言之,因为认知到了空的存在方式,于是便对两仪式的存在方式觉察到了异常。” 来,橙子小姐将香烟递过来。虽说不会吸烟,但我还是接过来点燃了。 ……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有着非常的暧昧的味道。 “哦,偏离论题了。说着与她们有关的话就没有注意到,似乎是被什么逼迫着一般。不知不觉就说多了。没准黑桐你明天就要死掉了呢。” “——不敢当。我会小心车子的。” “啊啊,那就好。那么还是太极图的事情。说过两仪之中有着种种孔洞了是吧? 那是白之中的黑,黑之中的白。也可以说是阳中的阴,阴中的阳。也即是指男性之中的女性部分和女性之中的男性部分。 从男性的语气推断出是阳性,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持有异性的习惯。男扮女装的怪癖是最为典型的。 现在的式毫无疑问是阴性的式。男性的语气,是她为了死掉的织而在无意识下进行的代偿行为。至少,是希望空还能够记得织的事情也说不定。 呼呼呼,这不是很可爱吗。” “……” “纵然如此,空还是追随着她。恐怕已经取代了消失的织的地位吧,现在的太极,阴面是式,阳面则是空。 说起来真是讽刺,她们中的一个拥有一种发音和两种写法的名字,另一个却拥有两种发音和一种写法的名字,是巧合,或者说正因如此才构建了如此稳定的太极吧。” 说起来的确如此,尤其是最近一个月,空和式都变得越发独立,但二人一同出现的时候,那种平衡感从未打破过。虽然感觉那两人的关系就像凝上一层霜一般冰冷,不过她们的相处却并没有丝毫改变。 ——话说,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为什么会有一种“霜”的直觉呢…… “也就是,完成了自洽的体系。哥德尔所论述的东西就这样被简单打破了吧。 她们仅仅将对方视为一切,并以此构建无法干涉的绝对世界。 任何体系都无法证明自身的正确,然而对于他们来说,那是绝对不会出现错误的公理,是不证自明的东西。 她们所构建的世界,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她们二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现代人所能够理解的极限,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从这个角度来说,称之为魔法也毫不过分。 所以啊,没有爱上式才是正确的,除了空之外不管任何人和她都没有可能——只要她二人构筑的永久螺旋还没有崩溃,那就是常人永远无法接触的绝对。” ——但那道漩涡,究竟是飓风还是龙卷风呢?说着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橙子小姐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