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陷阱

    尽管问这话的时候，方宏进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可他那副相貌实在是太过抽象，以至于站在边上的侍者将他这番话都听成了威胁。

    “是，这位先生，”犹豫了半晌，小伙子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同时还有更多的忐忑不安，“我们店里的师傅是正宗的中国药膳师傅，中医技艺祖代相传，到……”

    “好啦，好啦，”竹内勇仁以为方宏进这是在替自己找挑事的借口，因而不等侍者把话说完，便抢着说道，“我们就要这个……这个药膳。”

    嘴里这么说着，他伸手就去抓菜谱，看样子是要在那上面点上两道。

    “那，先生几位？”侍者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你没长眼睛吗？几位自己不会数？”竹内勇仁头也不抬的说道。

    “啊，是这样的先生，”侍者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所谓中医药膳，是要根据个人的身体健康、体内气血的运行等状况有针对性的安排膳食的，也就是以食养身、以……”

    方宏进前世也吃过两次药膳，因此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竹内却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了解有限，更何况他一个东京的地痞，哪懂得什么中医的理论，所以即便是侍者的解释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什么，你说什么？！”听侍者解释了半天，竹内也不明白什么道理，他只知道一样，那就是这药膳吃什么他自己不能点，而是得让人家给安排。

    本来就是过来找事的，竹内自然是要在这个问题上发挥一下，他在面前的桌子上用力拍一巴掌，恶狠狠的骂道：“简直就是混蛋，我们是你店里的客人，吃什么怎么可以由你们来决定？”

    他这句骂声音不小，再加上餐馆的大堂四壁拢音，所以原本就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两个原本坐在内里的年轻人，看穿扮应该是小白领，听到声音扭过头来，眉毛攒成了一团，看样子是想说点什么，不过当他们看到竹内胸前那个住吉会的徽标后，嗖的一声又把头扭了过去，做出一副两耳不闻身外事的样子。

    “小巡，怎么回事？”

    竹内的一番话刚刚骂完，大堂右侧那个挂着松鹤迎客图的珠串门帘一撩，转出来一个人，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这声音让方宏进听的心下一颤，来人说的是汉语，尽管有些饶舌，可声腔里还是带着明显的山东味，自从重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东京听到汉语的声音，更何况还有家乡方言的味道。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朝来人看了一眼。是个女人，很年轻，最多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差不多将近一米六五、六六的个头，体态匀称，身上穿着一身洁白的“功夫装”，一张标准的瓜子脸，虽然不算很漂亮，但也极为标致，最重要的是，这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气质，让人看了之后有一种亲近感。

    侍者就是女人口中所说的“小巡”，他看到女人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三两步迎上去，说道：“敏姐，是住吉会的人。”

    女人听了细长的黛眉一皱，隔着侍者的身子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说道：“他们要干什么？”

    “谁知道，不过肯定没好事，”小巡嘟囔了一声，说道，“问他们吃什么，说是要吃药膳，可又不让咱们调理，要自己点。”

    “那就让他们点，几个流氓而已，懂个屁，”女人的气质挺好，可惜说话却“很糙”，“安稳的让他们吃完了滚蛋，饭前也别跟他们要了，这种人咱们惹不起就躲着。”

    几个流氓里自然也包括了方宏进，要是换个地方，换个人在他面前说这些，凭他现在的极端心性，那铁定是要想个法子狠狠的报复一番。但是现在，他只觉得有些好笑，也觉得这女人很有性格。

    小巡得了女人的指示，心里有了计较，再回来的时候表现也从容了很多。他先是给竹内赔了一番不是，而后就将那个家常菜的菜单重新递过来，请他点菜。

    竹内勇仁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不去接那份菜单，而是双手撑在桌子上准备起身，不过却被方宏进给拦住了。

    “竹内君，今天可是你请客，”方宏进欠过身子，一只手按在竹内的肩膀上，笑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吃了饭再说嘛，不要影响心情。”

    竹内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里虽然有些不愿，但也没有继续坚持，毕竟对他来说，一个新开张的餐馆没交规费是件小事，而藤川却是会里的弟兄，而且还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愤愤的入座，竹内扯过菜谱，也不管上面的菜名认不认识，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那么胡乱的点了四五个，甩手又把菜谱递给方宏进。

    虽然被人家当成了屁都不懂的流氓，方宏进也不说破，他看了看菜谱，上面都是很普通的鲁菜菜名，而竹内刚才点的几个里，却有三个都是汤。原本有心将竹内点的三个汤换掉，但扭头看到那个叫“敏姐”的女人已经走进吧台，偶尔看向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不屑，方宏进又觉得逗逗她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心里这么想着，他面无表情的将菜谱看了一遍，而后在竹内点的几样之外，又点了三个汤一个素菜。

    小巡眼瞅着两个流氓懵然不知的点了菜，画了勾的菜谱上只有两道菜却有六份汤，一张小脸瞬间便攒成了一团麻线，有心提醒他们一声吧，那两张凶神恶煞似的面孔又让他觉得肝颤，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菜谱回到吧台前，找那位“敏姐”商议去了。

    方宏进远远的瞅着，就看见那位敏姐拿了菜谱之后，细长的双眉微微一皱，随即想也不想的拿了原子笔在上面勾画一番，递回给小巡，自始至终似乎一句话都没说。

    方宏进偷眼看着吧台的方向，却没发现竹内勇仁始终在看着他。竹内这个人虽然长相粗犷，但实际上也是个细心的人，他早就觉得方宏进看着那个中国年轻女人时的眼神有些不对头了，只不过他绝对想不到里面的真正原因，而是一厢情愿的认为方宏进是看上那个女人了。

    “藤川君，”好不容易等到方宏进转回头来，竹内暧昧的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隔着五六个街区跑到这里来吃一顿午餐了。”

    “哦，竹内君……”方宏进一愣，但很快便从竹内脸上暧昧的笑容中意识到了什么。

    “哎，”竹内用力一点头，一脸感慨的说道，“藤川君，回想起当初咱们野口会东京部的四十几位基层组长，到现在也就只有十几个人了。多田君你还记得吗？”

    他所说的多田君，就是当初野口会台东部组的组长多田隆佐，属于野口会内的鹰派人物，野口会并入住吉会的时候，他极力反对，因最终无果而退出会组，去了俄罗斯的远东。

    方宏进对多田隆佐的那一点记忆，都是从藤川那里继承过来的，因而尽管藤川他们这些小组长当初与多田的关系极为密切，可他的心里却没有什么所谓的感情。

    这时候听竹内提到这个名字，他也只能装出一副感慨的表情，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当然记得，多田君与我有大恩，若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藤川，只是可惜……怎么，竹内君有他的消息吗？”

    “藤川君果然是个重感情的人，”竹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多田君一周前已经回到了日本，现在暂住在札幌。前段时间他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下个月三号准备在札幌结婚，想请我们过去庆祝。”

    方宏进心头一跳，他明白竹内对自己说这些肯定不简单。

    在日本的黑社会社团内，对高级干部以及部组的处分分为五类：破门、除借、绝缘、除籍、谨慎。所谓谨慎，就相当于留党察看一类的重大警告，除籍便相当于开除党籍，而三类中最严厉的一项就是绝缘，意思是永不往来，而且社团内的成员也不得与其继续接触，至于破门和除借，则是彻底根除的，很少出现。

    多田隆佐当年反对野口会并入住吉会，为此还采取过一些极端手段，甚至还曾经策划过针对野口会内几名高层人员的刺杀计划，最终他离开野口会的时候，社团对他做出的处分就是“绝缘”，也就是说严禁社团内部成员继续与他接触。

    对于社团内的规矩，竹内勇仁不可能不清楚，而他在这时候提起这样的事情，其用心自然就不由得方宏进不怀疑了。

    在方宏进从前身那里得到的印象中，竹内并不属于那种喜欢玩弄阴谋诡计的人，他性格直爽，喜欢直来直去，因此可以肯定的是，他提起这件事，应该不是存了什么坏心。

    可即便如此，方宏进还是存了一份小心，他试探着反问道：“竹内君的意思是......”

    竹内的性格虽然直爽，可并不是傻，这么大的事，他也不可能不留上一份仔细，面对方宏进的反问，他犹豫了一下，避实就虚的说道：“我听说多田君的新娘叫小贺良子，是横须贺人，与我是同乡，所以我想......”

    “等等，”方宏进眉头一皱，打断他的话，问道，“你说多田君的新娘叫什么名字？”

    “小贺良子，怎么啦，藤川君？”竹内勇仁诧异道。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新娘的名字有些耳熟，”方宏进掩饰着说道。

    其实对转世重生的方宏进来说，小贺良子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前世九四、九五年的时候，这个名字在日本也曾经频繁的见诸报端，她曾经是北海道一个新兴社团若川会的一代目组长，而若川会则是第一个在黑社会社团火并中使用枪械的暴力团。

    前世的若川会是成立于九一年的，到九五年被政府强行取缔，期间总共存在了不到四年，被取缔之后，作为社团一代目组长的小贺良子被判处终身监禁。根据当时媒体上的报道，若川会背后的真正支持者是俄罗斯人，而若川会在成立之后与山口组在北海道的主要势力茶古政一家之间的惨烈争斗，也是俄罗斯黑手党向日本本土渗透的第一次尝试。

    若川会与山口组的争斗给当时的山口组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其直接后果，就是山口组内的“****”势力开始占据上风，若头宅见胜关于放弃过激手段、与其他社团和平共处、同警方有限度合作的平和主张得到社团的认同，日本黑社会的战国时代告一段落，直到几年后宅见胜被山口组内的鹰派势力刺杀为止。

    竹内勇仁并没有对方宏进的异常表现产生疑心，他继续说道：“我是这样考虑的，既然多田君的婚礼给了我消息，那我就应该过去祝贺一下，至于社团内的规定，我想总不能不顾念人情，更何况多田君的新娘与我还是同乡，我也可以在这方面找些借口。”

    方宏进默然看着他，心里可以肯定这是他对自己的试探，而他的真正用意，自然不会是放在多田的那一场婚礼上。

    如果说多田隆佐的新娘，就是前世若川会的那个小贺良子，那么毫无疑问，眼下应该就是若川会即将成立的时候了。多田亦或是小贺良子的背后，可能是有俄罗斯黑手党的财力支持，但要成立一个社团，而且是在日本各大社团正处在战国时期的时候成立社团，并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至少他们还需要人。在这种情况下，多田当初的手下，类似竹内这样的人，无疑就成了他们最好的招揽目标。而从竹内眼下的表现来看，他显然也对此颇为意动，他在自己面前说起这些，应该就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心里思索一番，方宏进故作迟疑道：“竹内君，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今的野口会再不是当初的野口会了，即便是坂卷会长，目前也要接受住吉一家的领导，我想，你的这些借口恐怕没有任何作用。”

    “那藤川君的意思是？”果然，竹内紧接着便问道。

    方宏进自然有他的打算，在他看来，若川会绝对难成大事，日本毕竟不是如今****频仍的俄罗斯，这里虽然允许黑社会组织的存在，但是却绝不容许不受控制的黑社会组织存在。更何况日本国内的排外心理一直就很浓厚，若川会引进俄罗斯黑手党的势力，其存在注定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排斥。

    不过对此刻心怀野心的方宏进来说，若川会虽然难成大器，但并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一块臭rou还能坏了一锅汤呢，更何况这块臭rou的体积还不算小。

    “我的意思并不重要，”瞟了对方一眼，方宏进若无其事的说道，“重要的是竹内君心里如何考虑的，如果你认为很有去的必要，那自然就应该去，反之，如果你认为会里的规矩比较重要，那么......我觉得你还是再慎重的考虑一下比较好。”

    竹内勇仁显然对他给出的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因此继续追问道：“那如果藤川君站在我的立场上，会如何选择呢？”

    “我？”方宏进微微一笑，模棱两可的说道，“我这个人竹内君你还不了解吗？我一向都比较冲动，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往往并不正确，至少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并不正确。”

    这样一个答复其实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但若是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最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而且处在不同立场的人听了同样这一句话之后，所产生的错觉还是截然相反的。

    正如方宏进所猜测的那样，多田隆佐从俄罗斯回国之后，就致力于筹组属于自己的势力，为了能够将步子迈的尽可能快一些，他先后联系包括竹内在内的一批人，意思就是像将他们拉拢过去。

    这段时间竹内勇仁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倒是很想过去，一方面是因为多田与他的交情很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这两年也对野口会与住吉会合并的事心存不满，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多田给他开出来的条件很丰厚。

    今天凑巧碰到方宏进，竹内就想着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说他觉得可以的话，那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将他也一同拉过去了。

    本身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再听了方宏进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竹内理所当然的就认为他也赞同自己的想法了，这令他在心中有了定计的同时，也觉得颇为高兴——今天的藤川果然还是当初那个重情义、讲义气的藤川，是自己人，值得信任。

    竹内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可不知道方宏进根本就没和他一条心，他只是想要将目前的局面打乱，给自己创造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