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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短篇:种族复兴会议

    星历52年水舞之月46日,魔皇归来的消息正式公布,天空之城奥克维尔为之沸腾,尽管当年的怀春少女都已经是皱皮老太婆,还是免不了向孙女吹嘘“我当初在奥法之眼……”如何如何。

    之后,就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众所瞩目的种族复兴会议。财大气粗的师生们有心把这场会议办得隆重无比,让应邀前来的宾客好好见识何谓万国风采。

    这话并不夸张,看看那直刺云霄的导向塔,瑰丽华美如一幢水晶宫殿,变幻莫测的元素之光为它披拂上一件彩色的纱衣,姿态高贵优雅的火烈鸟,温顺可爱的水鳐鱼,轻盈曼妙的风鹿……各种元素生物乘着七彩的光之绸带翩然落下。一些蓝斯塔小魔精骑在上面,他们来自一个魔力高度晶化的位面。为了不让这些亮晶晶的漂亮小东西被路人随手揣进腰包,塔的看守可是费了大量的功夫一一登记备案,你不别牌子成了黑户被抓只有怪自己。然而当龙神殿下来视察,瞧见那些乖乖排队的发亮物体,忍不住拿起一个、再拿起一个、又拿起一个……大家也只好当作没看到。

    救世主魔皇陛下走过,径自上楼,财迷心窍的古代龙连忙抛下足足十只小魔精,尾随而去。在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感谢两袖清风以身作则的前校长大人。

    透过通体晶莹的塔身,繁华热闹的市容一览无遗。

    远处飘着朵朵浮云,天蓝得通透明朗,一条条缤纷的彩虹穿梭交错,是骑着扫帚的飞球队学生在抹魔法喷漆,不时抛洒鲜花,爆两朵礼花,玩几个精彩眩目的特技引来阵阵欢呼。骑乘各式各样骑兽的异界来客饶富兴味地观赏,更多的次元门和移动方阵连连闪动着蓝辉。

    街上到处是载歌载舞的市民,将早就准备好的彩带和花瓣洒向空中,一桶桶美酒从街道两旁的商店和民居推出来分享,无论认识不认识的行人都在热情的吆喝下端起酒杯畅饮,互相致以真挚的问候和祝福。用眼花缭乱的技巧表演戏法、尽情弹唱、驱使魔宠杂耍的初级学徒比比皆是,负责维持治安的高年级同学见了非但没有鄙视,还起劲地欢呼,使初来乍到的下界法师受惊不小,晕乎乎地被带来带去,很快也融入了欢腾和睦的气氛。

    美丽的水族歌手举办的演唱会现场和英姿勃发的精灵武技长组织的比武场已是挤得水泄不通,狼吼哀号不绝于耳。半身人的辩论会也是高潮迭起,不少选手口吐白沫地被抬走,因为这个种族的逻辑实在太令人疯狂了,这从他们一句非常有名的“希望的种子洒在绝望的大地上长出绝望种子是希望洒在了……”就可见一斑,光是他们的喋喋不休就能把你绕晕,向敢于和他们唇枪舌战的伟大勇士致敬!

    侏儒的奇物展是另一种形式的喧哗紊乱,为了不撞到匆匆奔忙的小侏儒路人常常寸步难行,一不小心碰到哪根杠杆说不准一座蒸汽炉就爆了。不过侏儒们很友善,也不吝于向乐于寻求知识的人们详细解说各种机器的用途。一辆辆别出心裁的彩车招摇过市,上面不用说是风情万种的魅魔和神蓝族女郎,让她们白天出行是有着深层的用意的,夜晚让人不可避免联想到那个方向,不是吗?

    人马族和它们的近亲——独角兽有所不同,比起美貌的处女更喜欢小孩,所以他们待在儿童乐园里,负责照顾和爸爸mama走失的孩子。而很遗憾的,因为块头太大造成安全隐患的巨人摔角比赛只能取消,倒是几只友好的云巨人扮演了最佳向导之职。

    与世隔绝的高塔内却是一片冷清,身穿曳地蓝袍的魔皇心无旁骛地走着,腰间的银色细链系着一颗用于形貌转换的黑玛瑙,长长的发丝荡漾间,幽蓝的光影从墙面掠过。他偶尔伸出手,轻抚光滑的石壁,调节不够均匀稳定的元素流,外头的景象没有分去他半点关注。哈玛盖斯也不打扰他,直到快抵达塔顶,才道:“主人,等会议开好,我们就溜出去玩吧。”

    “可以不去吗?”席恩更过分。

    “……给莎娜一点面子吧。”哈玛盖斯苦笑,搬出一个绝妙的理由,“我想…嗯,买点棉花和布,再做个布偶给你。”席恩没吭声,但哈玛盖斯知道他答应了。

    穿过旋转楼梯尽头的传送之门,他们来到一座宽阔的高台上,四周凉风习习,轻柔如雾的云絮飘过身侧,空气十分清新,令人精神一振。

    席恩合起眼,全身心地感受每一缕元素的漾动,他的神识无拘无束地放开,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rou眼可见的风以法师为中心环绕,又席卷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却不让人呼吸困难,反而感到难以言喻的轻盈,仿佛闻到露水的香气,看到辽阔无边的大地;体验到阳光照拂的温暖,黑夜拥抱的宁静;想唱出雷的激越,火的炽烈。

    比起处在喧闹的人群中,法师更喜欢这种被纯能量包围的感觉。越接近地面,玛那元素就沾染了越多的杂绪情感,变得很难勾通驯服。如森林、湖泊、熔洞之类的单纯环境相对好得多,却也比不上这里的清澈纯净,好像能穿透云层,到达初始能量所在的神域,又多了一份勃勃生机,少了狂暴蒙昧。

    “建得不错。”

    睁开双眼,掀起波涛的湛蓝眸子仍半眯着醉心的痴迷,宛如正凝望着一位挚爱的恋人,唇角的笑意愉悦而真实,卸下了长久惯戴的面具。刚回过神的哈玛盖斯见状,暗叹他恐怕永远要排第二位,超越不了那位魔法女神。

    “父亲——”

    下一瞬间,浓雾遮蔽了晴空,一座无比恢弘的湖泊与现世重叠,氤氲的水气仿佛为这座位于始源之海上层的能源湖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金发的女神就从湖中央的巨大漩涡飞掠而出,朝伫立的魔法神张开双臂。龙神抢先一步迎接她速度惊人的扑势,两人在黑曜石地面滑行了一段距离,掉进一大片花海,镶着艳丽金边的黑色郁金香是元素主神的象征,而被素雅翠绿的叶片托着,一丛丛盛开在湖岸边的淡蓝色花朵就是龙神的象征植物雨久花。

    “哎,卡雅你变重了。”抱着久别重逢的meimei,哈玛盖斯说了句玩笑话。卡雅气得直捶他:“可恶!我最近在减肥耶!”

    “又毛毛躁躁。”训归训,席恩并无不悦,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女儿的神力比过去精粹许多,从张扬转为内敛,显然她这段时间很刻苦,转而向恭谨行礼的萨菲点点头。

    各国的使臣已到场,伶俐的学徒将他们引入奥法之眼。前宰相萨菲艾尔和已故辅佐官伊莎贝拉曾建立了完备的官僚体系,但现任皇帝莎娜削减后,就只剩下一些兼差人员。毕竟天空之城是法师的国度,松散自由是它的风气,不适用严谨的制度。二代女皇卡雅对地上界的高压政策也渐渐转为居中调解,因此大量的财会和法律编纂员才是帝国需要的。军队方面,八座陪都护卫有余,那么多法师也不是好惹的。如果有人暗地里嘲笑,那只能说明他看不清时事。

    宏伟的议事厅内,数百张白桦木制的椅子围着一张半圆形的石桌,古朴的雕琢给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桌后是二十七把精致的红杉木椅,中间的三把都带有银锦罩盖,只是花纹不同,分别是血色的荆棘花、紫阳花和黑郁金香,以三叶草装饰,符文细刻的扶手与椅角流动着多变的光彩,忽隐忽现。目前只有荆棘花座位有人,捧茶端坐的恶魔之王低垂着眼帘,清隽尔雅的俊容流露出极淡的温和,静静听着身旁的养子简明扼要地讲述今天来访的宾客,时不时轻轻点下头,冰雪般清冷纯粹的蓝发从弧线优美的颈背滑落,出奇的潋滟。解除了隐形术的白发女仆站在他身后,和一个浅黄衣裙的淑女交换简短的问候,一身红袍的英伟男子搂着她的腰,向主君致敬。

    “拉菲格。”席恩不无意外,环视了一圈,“你把格蕾茵丝打死了?”这两个部下是水火不容,既然嗜血之王复活,又出现在这里,餍魔之王自然凶多吉少。

    “不,我们互有损伤。”拉菲格显然不愿多谈,再度鞠了一躬,“请放心,如果她来了,今天我不会动手。”席恩浅浅颔首,看向他身边的邱玲,因为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听说了,你让冥王通融。”外貌依旧如少女的领主夫人目露哀伤,朝龙神郑重道谢,“谢谢你。”

    “您言重了。”哈玛盖斯慌忙站起来,歉然道,“是我们没保护好冰宿小姐,她的大恩我们没齿难忘。”

    当时,诺因灵机一动放血治疗,他的血含有分子机械的天敌物质,可惜他想到得晚了点,被席恩抢救过的迪罗捡回一条命,冰宿却回天乏术。事后哈玛盖斯感念她的帮忙,委托meimei威胁冥王普路托,使她免于转生,成为他的秘书官。时旅者罗兰也可以一年探望她三次。而他们的儿子时雨由冰宿的表哥凌心宇抚养。本来长老会希望收养他,可是这孩子比较适应地球的环境。

    席恩想了想,冰宿的死他有责任,罗兰也曾经陪同他闯过形层界和夜之都,都是一大笔人情债,改明儿要问问那对小夫妻。

    沿着纹路精美的黑石长廊走到底,是一扇同样沉黑底色的拱门,黄金打造的奥古诺希塔枫叶族徽放射出不逊于日光的绚丽辉光。当族徽顶端的宝石在拱门一侧的计时墙投下一个金色菱形光纹时,在休息室闲聊等候的宾客就走进议政大厅。无疑,这样的安排杜绝了无聊的主客寒暄对魔皇耳朵的sao扰,可见女皇的体贴用心。

    走在最后的赫然是一对最美艳夺目的姐妹花,无人相信她们是母女,也难怪每个客人一进门就朝魔皇陛下投以强烈的质疑目光:你怎么生的?你老婆在哪儿?

    卡雅依然是盛装打扮,如同薄雾一样飘逸的水银裙装衬着无数光润浑圆的珍珠,鲜红的衬里和凤羽耳饰凸显了骄傲的内在,腰身以下以金线勾勒出最迷人的身段部位,像是大朵的金黄牡丹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气息,披肩和腰带宛如彩霞织成,无法形容的清淡又糅合了无与伦比的色彩,轻柔地飘荡在空中。一头令阳光也失色的金发只是随意挽了个结,裸露出纤细修长的颈项,整个人犹如一只高贵优雅的天鹅。白玉般无瑕的双肩在细细缕缕垂落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更是诱人,圣洁的凛然中带出成熟妩媚的风情。

    莎娜的装束朴素得多,外罩白纱的天青色长袖套裙衬托出她婀娜有致的身材,银、蓝两色的线条点缀着与法师长袍类似的风格。艳丽如夕霞的紫红秀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两根细长的发辫伴着几丝散发垂在胸前,显得端庄典雅。没有耀眼醒目的美,却透着一股含蓄、婉约的气质,吸引人一再细看回味。明明是清丽脱俗女神般的容姿,却在举手投足间,带着天然的魅惑,娇柔的身子也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草香,酥甜入骨。这种同时具备了特质的魅力,更令人心醉神迷。

    “父亲,大哥。”

    “外公,舅舅。”

    听到两女如珠玉落盘的美妙嗓音,众人眼中的疑问更盛:在哪里?你老婆在哪里?这股思波是如此一致,有读心术的魔皇差点回答:我没老婆。

    其实流落地球和在西琉斯执政时期,席恩好几次结婚,只是他忘记了。

    唯一的例外款款走向他,艳红的裙摆如盛放的曼珠沙华,眼波流转,金边鹅毛小扇后的丽颜如同华魅的冷月。当她袅娜的身姿停下,合起扇子,伸出粉雕玉琢的皓臂,那惊心动魄的美硬是将两位女皇的风采割去一半,回应她拥抱的人更是引起空前轰动:裹着蓝色天鹅绒袍的纤长肢体,融化的雪水般清莹透亮的发,精灵族特有的尖耳因情绪波动微微颤抖,淡薄水润的唇与芬芳的红唇密合。尽管是一点即分的轻沾,效果却媲美禁咒。

    “法娜夫人。”哈玛盖斯的招呼把众人的震撼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啊啊啊~~~吸血族的女王是魔皇的老婆!?这从来没听过啊!不止一个外交大臣懊恼得想去撞墙,莎娜和安杰也大吃一惊。卡雅眼里迸出火花,用挟带诅咒的视线恶狠狠地瞪视几乎贴着父亲的妖女。

    “别生气嘛。”如绵绵情话的亲昵低语,却传递出无关风月的歉意,法娜没有放下环绕住恋人的双手,撒娇地蹭了蹭他,“这么久没见,你也不肯亲亲人家,我只好采取主动啦。”席恩冷哼一声,别转头不理她,但是当颈后的手臂略一施力,他还是低下头。

    无论他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伤害,他深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深爱他。

    这次是真正情人间的吻,亲完两人也不害臊,一个笑吟吟地找了个位子坐下,另一个神色如常地一甩手:“坐。”不用说摆满了泥塑木雕的大厅好一会儿才有人动弹,进入正常的会议流程。期间魔皇早已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在养子和侍女的服侍下自管自看书。

    主位坐的是三代皇帝,他们最亲密的近臣:龙神哈玛盖斯、宰相萨菲艾尔和科技大臣安杰·梅隆,十三位长老,七名深渊领主和嗜血之王的妻子邱玲。餍魔之王格蕾茵丝临时请假,倒不是她伤重不能来,有卡雅和莎娜这两个顶级美女在,她的风头不免大大减弱,高傲的魅魔女王不愿当陪衬。

    各位异族族长也纷纷就座,其中包括银龙王麦先,龙族的强大无须庇荫,所以他来的目的颇引人深究。当主持会议的莎娜女皇简单致辞完,一个穿着栗色袍子的高年级生从旁边绕到台前,低声汇报又有客人。席恩还未表态,哈玛盖斯起身道:“啊,请让她进来,是我邀请她的。”

    褐黄色的皮靴深深陷入柔软的海蓝地毯,质地轻软的披风就像春天萌发的嫩芽,清新淡雅的绿仿佛散发出青草香,纯白的里装精心刺绣着精灵文字,组成藤蔓与鲜花的式样,一把星辰银的长弓斜背在肩上,黑亮的长发高束,直垂至腰,清俊苍白的脸庞笼罩着沉稳之色,一双夜空般漆黑的眼眸深邃而睿智。来人一身冒险家的装扮,却毫无格格不入的唐突感,如一道怡人的春风,吹入室内。

    一个浅蓝直发的精灵男子走在她后面,空山秀色,清逸宛然。看见他,精灵一族的代表丽芙眉头一挑。而席恩抬起头,直直望着那黑发少女,眼底闪过锋利至极的寒光。

    “请原谅,我们来迟了。”黑眸毫无惧色地迎向他,又一视同仁地与台上每一位对视了一下,“摩耶的宰相杨阳,谨代表我族前来拜会,这位是银枝森林的埃洛尔长老。”

    一时鸦雀无声。两位女皇将请示的目光投向在座地位最高的人。丽芙动了动唇,她对那张和仇人一模一样的脸憎恶透顶,但她不想同族被赶出去。席恩沉默片刻,缓缓举起手,优雅如艺术品的手指指向两个空位。

    “多谢。”杨阳暗暗松了口长气,心知能留下是多亏祖父的面子。对抗眼前之人的威势也令她遍体冷汗,当下向邱玲和麦先行了个注目礼,和埃洛尔一起入座。

    横生一段小插曲,会议的整体进程却未受到影响。除了和魔皇有渊源的矮人族、水族、精灵族和侏儒族,天空之城无意庇护其他种族。说得极端点,这世界除了精灵,没有种族是不可以毁灭的,人类也是。反而是动植物还关乎自然的法则。而血族本来也是没份的,不过他们有位聪明的女王,一来就拉着狠不下心的旧情人上演了一出亲热的戏码,让主客双方不另眼相看都不行。所以,除了这些内定成员,会议的焦点就集中在人类国家对异族的接纳程度上,大家有个数。由于异族独特的地域性,和人类没什么冲突,只是弱势种群面对强势一族的必然排挤和一些特殊敌意,得亮出爪子给人看看。

    巨人和龙族无人敢犯,精灵族的实际领袖早就成立了一支保卫家园的精兵,倔强的矮人族更是全员皆兵,侏儒也有自保手段,剩下的就比较棘手了:水族虽有一个城市按旧例保护,但在三大陆正式通航后,族里的美貌女子还是时有被抓;半身人么,尽管不讨喜也没人会特意去对付,毕竟没有女性半身人艳名远播的;妖精族的幻术对法师作用不大,因此也常常闹失踪,好在精灵族对这个近亲很照顾,主动表示收留;而人马族和神蓝族自知优势不大,自愿留在天空之城,交涉后女皇正式签定了文书。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奥克维尔的诸位在此做个见证。”水族大长老多米尼克靛蓝的瞳孔深深凝视海精灵外表的恶魔之首,悦耳动听的嗓音如山涧清泉,话语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若不归还我族被掳的族人,今后经过所有海域的船只都将被击沉,即使归还了,水族境内也不允许任何人航行。”

    “通过。”魔皇清亮的声音破冰般响起。多米尼克的眼神亮了下,但她没有法娜那么大胆,默默一礼,就坐回原位。

    “嗯~我只要亲爱的给我一块牌子就行了。”虽然血族也不弱,娇媚的夜之女王还是不介意沾点光,明哲保身是生存之道嘛。而在她开口索要以后,魔族的代表也发言了,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她。这位长相中性化的宰相可是相当出名,而且是更盛魔皇的恶名。席恩至少在自家的圈子里极受欢迎,仇视他的人也畏惧他的强悍。然而杨阳在艾斯嘉大陆本土也声名不佳,史学家们普遍认为昙花一现的福斯王朝之所以败亡,被恶魔乘虚而入,主因就是两任魔界宰相在中西联盟中起的推动作用,造成时代的倒退。冷血王诺因·史列兰·德修普的风评也很差,尽管政绩还不错。种种客观原因导致杨阳在这座议事厅势孤力单,何况魔族还和对面的恶魔头头有着不可解的深仇大恨,光是他一个人的寒洌眼神就足以让心脏不够强壮的人当场暴毙了。

    “首先,我声明,埃洛尔长老与我族无关,他只是受我朋友肖恩·普多尔卡雷的大恩,有段时间和我们共同行动而已。”杨阳眼望丽芙,意有所指地道。后者点点头,表示不会将同族拒之门外。

    翠绿的斗篷一扬,黑发的宰相走到中央,环顾了众宾客一圈后,转向主席台,温润的女声平稳地扩散开来:

    “如各位所知,我族曾经犯下无法原谅的罪行,我不会厚着脸皮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但不可否认,我族与在座的大多数人并无直接的仇恨,所以有打抱不平的人想插嘴,请保持沉默,谢谢。”

    有意叫嚣讨好的人们面面相觑,这个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的少女说话直白得吓人,和寡言的魔皇一样,在外交上是属于最难对付的敌人。

    “我代表大家给予您应得的尊重,阁下。”莎娜淡淡地道,“但是我不保证我们的对话能心平气和地进行。”杨阳笑了笑,玩味地看着她,因为她们上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个小女孩:“当然,我是说,我能理解,不过我会努力让和平保持到最后。”

    “赛普路斯死了?”席恩认为只有这个条件能勉强达成“和平”的筹码。

    “不,我的父亲还健在。”杨阳竭力克制惧意平视他,“就算他不幸过世,我也不会拿他来让你息怒。”席恩不带笑意地一笑,没有讥刺回去。哈玛盖斯出声缓和险恶的气氛:“我相信,杨阳小姐的确是抱着诚意而来,对于我们持续了太久的过节,想必也有个说法。”席恩很不高兴养子胳膊往外弯。杨阳感激地瞥了他一眼,道:“那么久远以前的是是非非,老实说已难分,不过我族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创伤,是不容否定的,所以我也竭诚希望弥补……”

    “弥补得了吗?”丽芙冷笑,她对魔族的恨意,比起席恩只深不浅。杨阳坦然直视她:“当然弥补不了,但是一点点也好,形式上也罢,我们总要对被害人有个交代。”席恩看透人心的眸子将她看个了对穿:“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魔族全体的意见?”

    尴尬的问题,回答得不好,就会引来群起攻击,因为其他魔族是没有半点实质反省的意思,包括她超级护短的老爸。

    “我是我族的全权代理人。”略一思忖,杨阳避重就轻地道。让她如释重负的,席恩并未咄咄逼人,不然她立刻就会穿邦大吉。

    “那么基连先生和优先生那边,杨阳小姐也是可以负全责的了?”哈玛盖斯温声道。杨阳心脏漏跳一拍,警惕地打量他,这才察觉这条小龙并不单纯,恐怕帮助她也不是基于善意。

    “我想,爷爷和优叔叔会支持我的决定。”她再次选择了委婉的说法。哈玛盖斯绽开一个鼓励的笑容,看似真诚,杨阳却再不敢以貌取人,偷眼瞧瞧席恩:他知道他家儿子的真面目吗?

    “对不起——这是自黑暗历起,我族迟了3768年的道歉。”杨阳赌了,席恩自己唾弃口头的认罪,无用的自责,就不会揭穿魔族其实没有忏悔,这很卑鄙,但她无可奈何,“我明白,一句对不起不能一笔勾销,我们会用实际行动证实。第一步是解除武装,这个过程可以由卡塔瑞亚陛下亲自监督。”

    “谁希罕。”卡雅嘀咕,她可不买基连的薄面。杨阳装作没听见,续道:“第二步,这里大部分人可能不清楚,我们有一种叫‘异能’的能力,也算在武器范围内,由席恩陛下想办法弃械。”这回,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惊诧这位宰相竟如此牺牲,等于是公然投降了,要知道一个没有实力的种族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说有诈,谁能在两位皇帝的法眼下弄鬼?

    席恩目光深沉,一言不发地注视仇人的女儿。杨阳挺直背脊让他观察,明白自己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那双明镜似的眼。

    这是魔族唯一的生存机会,放弃一切优势,换取一线生机。因为那优势早已威吓不了敌人。一旦魔族主动挑衅,连基连的余荫也会失效。席恩完全可以更狠更绝地,将她那些还在做白日梦的同胞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最重要的,这么做,也是给这个几乎无药可救的可怜种族,一个自我挽救的希望。

    “宰相之女。”

    杨阳微笑了,从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略略放松心怀,凝视对方宛如冰泪石,不变的止水深瞳,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我已经是摩耶的宰相了,席恩。”

    “呵。”逸出短暂的笑声,席恩轻抿唇,似乎也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好吧,杨阳,我不养吃白饭的人。”众人愕然,听出魔族的真正用意是想移民!

    “这方面任凭陛下安排……”

    “我反对!”丽芙拍案而起,眼中喷出凄厉的怒火,“这是养虎为患,迪安!只有彻底赶尽杀绝,才能避免又一个降魔战争!别忘了,当年他们也是在签订和平契约后,转首就撕个粉碎,在这个世界掀起血的浩劫!”底下顿时炸开锅,尽管那场浮尸累累的血腥屠杀早已在逝去的岁月淡化为一片红色烟云,但基本的历史大家还是学过的,因此对于一个有前科的种族的保证,不免怀疑。

    “先背信的是精灵。”杨阳皱眉,有人出来跳脚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想到父亲蒙受的冤屈,她还是有点沉不住气,“埃洛尔长老可以作证,是当时的精灵刺杀了玛格蕾特公主,才有了后来不幸的悲剧。”丽芙一窒。席恩却放下茶杯,眼里有嘲噱的冷光一闪而过:“不,我有一份东方学舍签署的盟约原本,先违背条约的是魔族。第二条明示:非战争期间,双方人员停止一切潜入、破坏、杀伤、刺探、间谍活动,违者格杀勿论——精灵是有理由处决玛格蕾特的。可能你老爹不好意思说他未婚妻跟人跑了,其他魔族以为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事后又无法接受吧。”

    窒息的死寂弥漫在大厅内,杨阳沉静的眸子掀起惊涛骇浪,脸色刷白,脑中嗡嗡作响,心里纷乱如麻:这是真的?

    是真的……她苦涩一笑:这种不平等条约,先违背的永远不会是弱势的一方。

    至于维烈为什么不说,也不用猜了,肯定是“不记得”这件事——是啊,叫他如何咽下这枚苦果?要是承认,连唯一的发泄途径都没有。所以他看也不看,就把条约撕了。

    鲜血淋漓的真相摊在青天白日下,丽芙却没有快意,也没有据理力争,只有无尽的悲凉。让她一族近乎灭绝的铁拳道理,是如此残酷。

    闭上眼,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她惨白的脸颊滚落,滴打在紧握的手背上,无限苦楚。

    “如今的情形和当日不同,我可以让那些拔了牙的奶娃进来,不过我要施加精神枷锁和感应切断。”对杨阳亮明接受条款,席恩安慰友人,“放心,失去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和异能,他们不过是废物而已。经过几十几百年的同化,活下来的也不足为虑。”

    “嗯,你看着办吧……”第一次,只身为同胞报仇,死亡也不能夺去她执念的武技长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流下释然的泪,朝友人疲惫而感激地笑笑。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杨阳愧疚地看了看她,转向故人。

    “具体的实施,我会和你共同执行。”

    ******

    中场休息时间,银龙王麦先和孤零零没人理的杨阳聊了会儿,瞥见正陪着养父一起开溜的哈玛盖斯,告了声歉走过去。

    “抱歉,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古代龙的化身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魔皇冷冷地道:“什么事?”

    “是有关我们族里内部的事务。”麦先不卑不亢地面对他,银灰色的橄榄形瞳仁映出一张冷然的脸,和蓝眸深处不自知的担忧与动摇,毫不退让。

    邱玲摆脱丈夫的阻止,跑向同学。关注着这一幕的杨阳被引开注意力,当她分神再看时,两龙一神已经不见了。

    一间清静的客房里,龙神与龙王两两相望,都默不作声。窗外春guang明媚,采花的蝴蝶和觅食的小鸟欢快地飞舞,它们在这片土地永远不用为食物发愁。

    “你的父母是谁?”看似平淡却尖锐的问题,为这灿烂的景象蒙上一层阴霾。

    “不知道。”哈玛盖斯悠闲地摇头,端详面前的同族。和华丽张扬的血龙王比起来,这位以路痴爱书着称的银龙王一袭滚蓝银袍简约朴实,衬着素净的面容,显得庄重而文雅。

    麦先微一蹙眉,直截了当地吐露内心的疑惑:“你应该还没成年,但是你的身体…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听说了一些席恩·奥古诺希塔的为人事迹,他很可能对你施了某种魔法,我希望检查一下,若情况属实,我们决不会放过他。”

    由于生育力低下,龙对后代极其爱护,无论是否自家的小孩。如果有人偷了龙蛋,蒙蔽幼龙,进而还拔苗助长,那就是与全体龙族为敌。更不用说,席恩还有杀死哈玛盖斯父母的重大嫌疑(事实也是如此)。

    “您误会了。”哈玛盖斯露出明亮的笑靥,身后阳光普照,微风都渗着香,就像一个没有阴影心无城府真诚坦荡对谁都摇尾巴的乖乖牌宝宝龙,“在主人成神的一刻,我也随着他升华了,神的体质由精神决定。主人也给过我机会选择,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您可以感觉得出,我身上没有任何除了龙之誓约以外的咒术痕迹。”

    “这样啊。”真正的老实龙被这番话打动,松了口气,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感应了两遍,这才释怀,绽开一抹轻浅却纯粹的笑意,“那就好,他对你好吗?”

    “很好。”这句不是谎话。

    点点头,麦先为同族有一个好归宿由衷欣慰,迟疑片刻,说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事相托……”

    打开房门,哈玛盖斯不意外地看见他的养父正把一只毛茸茸的耳朵从头上拿下来——猫耳朵,奥法之眼学生的发明,用来窃听的小道具,优点是不会发出魔力波动。

    “主人,偷听不是好习惯哦。”又好气又好笑。

    席恩哼了哼,捏着猫耳朵,不发一语。

    瓷器的轻响回荡在两人之间,格兰妮摆好了午餐,等着他们享用。席恩毫无胃口。哈玛盖斯劝道:“先吃饭吧。”

    “不吃。”

    唉。把养父宠成这样,龙神高兴之余也不禁叹息,当下泡了一壶开胃的凉茶给他。

    “下午不用去,睡个午觉好了。”在薄荷冰糕上放了一颗酸梅,哈玛盖斯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您听到了吧,银龙王拜托我们找出当年红龙族不知藏在哪儿的龙蛋,设法孵化他们,红龙族已经快灭亡了。”

    谁管那些龙蛋怎么样!席恩险些大吼,养子若无其事的态度使他焦躁不安,可要他触碰那道禁忌,他又鼓不起勇气。

    多么好笑,他,一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居然害怕自己养大的孩子!

    泄愤性质地舀了一大勺糕点塞进嘴里,冰凉舒畅的口感令他心绪渐宁,盯着银匙久久不动,然后,缓声道:“哈玛盖斯,我杀了你的父母。”

    静,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被抛进了一大团错乱的颜色,在魔法神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歪曲、冰冷、只有随着他的心绞紧扭碎的元素,只剩下魔法。

    “您希望我说什么呢,主人?”唯一保留了原样的人转过头,脸上是一贯温柔舒心的笑容。席恩感到胸口的麻木僵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快听不见对方的声音,魔法在他手中失控,吞噬这仅剩的领域,他觉得他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这种丧失自我的感觉前所未有,他艰难地维持住残破的身心,不愿示弱,尽管他不知道敌人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我想告诉您——”哈玛盖斯笑得更愉快,上身倾前,在他耳边低喃,“我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

    魔咒解开了,席恩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呼吸了,世界恢复了清晰,虽然还是有些暗,他能够活动手指,念诵咒语,真正使用他的魔法,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才是一个活人。他突然发现他不想问了,无论哈玛盖斯不在意的理由是什么,那种比死亡和任何折磨更痛苦的感受他不想再经历,他情愿当一次懦夫,在往后的日子永远嘲笑这一刻的软弱。

    “我不会忏悔,那种事……我会去找那些龙蛋,把里头的龙全孵出来,但这不是赎罪,我……”魔皇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合起眼,一字一字道,“我不乞求你的原谅。”

    仿佛有一声轻叹,听不真切,养子坚定有力的手臂将他抱紧,那温暖一分分渗入五脏六腑,滋润了荒凉的灵魂,是他赖以为生的清泉。他依然不知悔改死不认罪拒绝救赎,可是他要这个被他剥夺了父母的孩子,永不放手。

    ******

    高崖绝壁,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刻不停地朝脚下扑来,在尖峭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强劲的海风吹动薄纱长裙,勾勒出一双白净无瑕的纤足,宛如宝石扇贝的双耳在殷蓝的秀发间颤抖。

    她捧着一枚蚀刻符文的银戒,眼神是那么专注不舍,仿佛在回忆一个依恋的梦境。

    一道弧光飞逝,落入层层叠叠的海浪,漂起几个泡沫,沉没不见。

    “你好。”

    惊雷在耳边打响,水族长老愣愣转过头,一刹那千年的时光从她身边流逝,她还是那个刚刚成年,满怀憧憬萌动的天真少女;而他是她生命的过客,一心复仇的年轻法师。

    就在他们重逢的前一刻,她丢掉了他送给她的戒指。

    慌乱了一阵,多米尼克随即坦然,他们都变了,她已经从一场错误的邂逅中清醒,他的心里也不再只有仇恨。

    席恩飘浮在空中,黑色的发丝像是垂在阳光之中的深夜,与一身黑袍不分彼此,钻石般冷冽的银瞳直直注视她,肩上停着一只小龙,一如他们相见的那天。多米尼克低下头掩饰表情,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长发,用对待一个老朋友的口吻道:“你又要去哪儿?”

    “黄昏之岛。”席恩没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望向远方。

    他要去看看孕育了那位大法师的时代的遗迹。

    “那要过海了。”感到心微微酸涩地拧疼起来,水族含蓄的天性使多米尼克千年前无法挽留,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只能笑着送别,“小心啊,这次你去的地方,不是水族的管辖范围。”听出她语气有异,席恩回首,他看不懂欲言又止的情意,但是水族三长老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在脑中响起。

    “洛黎塔说你喜欢我。”

    多米尼克的脸悄悄红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想哭又想笑的冲动撞击着心房。席恩歪着头打量她,这很困难,因为害羞的人鱼把脸转过去了,他只得用读心术,可是对方的心竟然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搞错了:“对不起。”

    一团蓝色晃啊晃,是多米尼克在摇头。席恩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诱惑的笛音与惊鸿一瞥,鱼尾荡起水花,闪动的银鳞在漆黑的海里翻腾着靠近,不染世俗的人鱼抬起清冶姣美的容颜,婉约一笑,皎洁而温柔,清澈而纯洁。

    那时留下会如何?也许他错过了很多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东西。

    可惜,历史不存在“假设”。

    将不知为何在风帽里钻来钻去的养子抱进怀里,法师的双眼恢复了冷彻,在广袤的天空下转身,再度面向悠远的海面。

    没有必要后悔,再来一次,他得到的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唱首歌吧,多米尼克。”

    迟了千年的惜别的泪水终于落下,润湿的红唇微启,流泻出一缕不成调的清音。

    人鱼的歌声,久久回荡在海与天的交汇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