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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襄州刺史 第四十四章 郭氏父子

    第四十四章郭氏父子

    长辈严厉训斥他:案中如此之多反常。你却无所分辩,叛得实在太轻率。

    郭豪羞愧,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好在犯人还没有被执行死刑,这次错误还不算无法挽回。

    于是,郭豪紧急向刺史府申述,要求撤回先前的判决意见,可是这个时间还是有点晚了,刺史府负责审核案件的法曹、录事乃至刺史丁晋,都已在判决意见上各自签字通过,并且,最要命的是,报告已经被送出了刺史府,按照时间来算,已经快要到达长安城。

    再上面的审查衙门就是长安城的刑部司,它的职责是按覆天下奏狱,如果不提大理寺象征性的复审外,刑部司其实就是具有终结判决权力的那一个衙门。

    到了这个地步,刺史府已经将案情上报,如果要申请撤回。那无异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刑部司乃至更上面的官员会如何看待你呢?

    他们必定会认为你们审案就是这样粗心大意,自然就会怀疑你的能力。

    那么,到底还该不该将案件追回呢?

    丁晋听了郭豪对案件新的分析后,没有多犹豫,立即下令追回,并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

    有些事情,不能斤斤计较暂时的得失,排除人命关天不说,丁晋也不允许一件有可能是冤错的案子,在自己手中造成既成事实。声名之积,来之不易,一个小污点就可能毁了毕生清名,再说这也是关乎自身品德的修行。

    再者,郭豪这个人,丁晋对之颇为欣赏,早有招揽之意,不过这种品行方正之人,一般的收买手段没有用,得找对他的喜好所在。

    郭豪之所以如此讨丁晋喜爱的原因是,他在襄阳县署实行了一个很有创意的举措——政务公开。

    当然,此公开不是彼公开,限于社会的发展程度,此时的官府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政务透明化,郭豪实行的这个举措是,每月将县署处理的案件情况及公事上的钱物用度,以及每年将当年征税的数目。“书于县门、村坊,与众知之”。

    这些措施,不仅调和了衙门和百姓的矛盾,而且也有利地打击了胥吏差人对百姓的敲诈勒索,对于衙门公务的执行力度,也是很有帮助。

    其实,郭豪的这个创举,是丁晋早就谋划过的东西,不过丁晋想得更细、更多,而正是因为想得太多,他担心遭遇太大的阻力,所以一直犹豫无法实行,现在看到郭豪的办法,丁晋惭然苦笑,自己实在是思虑过头了,如果怕阻力过大,那么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先公布一些不敏感的东西再说嘛。

    再说被追回的案子,丁晋还是发给襄阳县重审,这是表示对郭豪的充分看重。须知这个案子现在已经不单单为襄州官吏们关注,也已经引起了刑部乃至更上层一些官员的注意,如果郭豪不能尽快有所突破,丁晋这个脸子恐怕就丢大了。

    郭豪却是不紧不慢,竟然处理起了其他公务,而将此案搁置。就这样耽搁了数日,他不急,其他人却急,刺史府录事陈谏跑到襄阳县署大骂他道:“丁刺史为你担着诺大责任,你却置之不理,真是岂有此理。”

    郭豪大怒,什么时候襄阳县轮到你陈谏指手画脚了,当即令人将陈谏赶出衙门。

    陈谏回来对丁晋抱委屈,丁晋笑着安慰了他几句,却对郭豪的行为毫不介意,这让众人一边为他的气度心折不已的同时,也更加痛恨郭豪的不识抬举。

    又过了几日,郭豪忽然宣布重审案件,结果,一开堂,他就对那个状告儿子的妇人说:“本官已经调查清楚,你的儿子确实不孝,审然,你可买棺材准备收儿子的尸体吧。”

    旁听的众人皆哗然,郭豪这是搞得什么玩意?费劲周折地让丁刺史将案件追回,现在却轻松地一句“审然”,就结束案子,这让丁大人如何向上面交代?

    对于众人的责问,郭豪理都没理。堂木一拍,直接下令退堂。

    退下后,郭豪却密令两位衙役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偷偷跟踪妇人而去,不片刻,衙役回来报告:妇人出衙后,在偏僻处和一个道士鬼鬼祟祟地交谈了几句,只听到一句话,好像是说事情了了。

    郭豪听了,面露微笑,派人即刻召回妇人。

    堂上,郭豪苦口婆心地再次劝说妇人,希望她能略有悔意,无奈妇人执意甚坚,还言道:棺材很快就能买来,希望大人尽快处死儿子。

    郭豪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大怒,密令差人将衙门外等候的道士捉拿,打他个出其不意。道士果然惊慌,没用什么刑,就全招了。

    原来,妇人和道士有染,却被儿子暗中得知。儿子百般阻挠,于是两人商议下决心除掉这个碍事的家伙,可惜这个儿子偏偏是个愚孝之人,对于母亲的指控,无法反驳,于是存了必死之心,对罪名供认不讳。

    至此,“不孝案”真相大白,郭县令的究根问底和丁刺史的责任心,使一件本来无可挽回的冤情得以伸张,百姓闻之。纷纷称道,一时传为美名。

    丁晋极为赞赏郭豪在此案中所采取的策略,他的缓兵之计,使妇人及同谋者道士渐生麻痹之心,数日后开审,又直接说案情已经明白,让妇人买棺材收尸,这又让妇人和道士以为狡计得逞,放松了警惕,接着,又是一记突然袭击,打了道士一个措手不及,稍经审问便得了实情,这些手段,虽看似简单,但用的时机如果稍有不对,反而打草惊蛇,让妇人和道士生了提防之心。

    丁晋以分析案情的理由,亲自将郭豪请到刺史府详谈,夸奖了一番后,他提出了一个心中的疑问:综观郭豪审理的案子,一个特色是除了案中直接牵涉人外,他很少提审那些虽然和案子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可能对案情有重大帮助的人员。比如不孝案中,妇人、儿子的亲戚朋友也不少,但郭豪一个都没提审,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些人身上,或许会有所突破吗?

    郭豪此人年纪不大,但很老沉,面对刺史大人的夸奖,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非是不知,而是下官担心差人从中压榨百姓,少唤一人,即少累一人,下笔时多费一刻心,百姓已受无穷之惠。所以审理诉讼,从来都不欲牵扯太多人进来。

    丁晋听了,心生感慨,郭豪这一句“审理诉讼、勿扯他人”的话,道出了多少百姓的血泪。

    按照制度规定,衙门一旦受理了起诉,就要开始传唤案件的当事人。这个传唤的名单是由法曹根据起诉的状子里提到的被告、证人、社会关系等情况来划定的,发下去由书吏制作传票,然后由主官用“朱笔”在被传唤人名字上点上一点,就算是批准了,吩咐衙役前去传唤。

    由于衙役们有了这张传票在手,就会以“鞋钱”、“跑腿钱”之类的名目去百般勒索当事人以及证人、他们的家人,可以说这传票在差人们手中就不只是简单的传唤之票,而是杀人不见血的凶器。

    丁晋想起在平遥县做主薄时,县令李翱曾说过的一句话:堂上一点硃,民间千滴血。其实就是提醒属下的办案法吏、书吏们要手下留情,尽量缩小传唤的范围。

    面对丁刺史的大力夸赞,郭豪很是惭愧,不得不说道:“其实这些道理,非是下官自己领悟到的,而是家中有长辈时刻教诲,所以不敢忘。”

    丁晋大是好奇,忙问其故,郭豪犹豫了一下,觉得丁刺史这位上官非常正派,是自己倾慕的对象,说给他听也无妨,于是,就讲出了一番感人至深的父为子幕的故事。

    郭豪口中所称的那位长辈,其实就是他的父亲郭祀,今年已经六十高龄,这样的年纪,本应在家中安享清福,可老人却执意千里迢迢跑到离家乡遥远的襄州,不为别的,只是放心不下儿子,为郭豪出谋划策当幕僚来了。

    郭祀这个老头,其实还很有名,他在三十年前,就是闻名天下的良吏,在凤翔做县令连续五年吏部评考第一,政绩非常突出,当时的宰相独孤信曾想培养他作宰相接替人。

    可是郭祀身上有个不能称之为缺点的缺点—严厉,非常严厉,他虽然绩考优秀,但风评不好,结果后来得了个“居心刻薄不洽乡评”的评语,郭祀一怒之下就罢官回了老家,专心教导儿孙,做起了教书先生。

    郭豪和他父亲很像,为人既方正又严厉,这让郭祀很担心他的前程。在郭豪出仕后,他执意要跟随儿子前往任职,郭豪本来很不同意,还和父亲闹了不少家庭矛盾,不过很快他就认识到郭祀的宝贵,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实在有些道理。

    郭豪履历上的第一份职务是丹阳县丞,如果不是郭祀,很可能这个小小的从八品县丞,就是郭豪仕途的终点。

    郭豪少年有才,18岁就中进士,年轻人的骄傲和锐气,使他自信可以面对一切,可惜,他还缺乏最重要的东西—人生经验。有一次,郭县丞外出,正好遇到有个送葬的行列,听说这是一个少年在结婚后突然暴病而亡,可是细心的郭豪却发现送葬的寡妇新娘在丧服里穿的却是大红裙子,大起疑心,当即下令封存棺材。

    回到衙门,父亲郭祀责备郭豪过于孟浪,这一户人家,却是当地有名的望族,素来注重门声,郭豪如果查不出有利的证据,这户人家必不会和他善罢甘休。

    批评完,郭祀还得为郭豪善后,他采取了一个打入群众内部获取第一手资料的法子,乔装外出,扮成外来的算命先生,在附近打听,得知这个寡妇新娘在未嫁前就和表兄私通,身边有一个心腹小童也是表兄送的。

    得知这些情况,郭祀赶回衙门,要求郭豪立即提审那个小童,结果,小童这个身边人果然知道内情,招供是新娘和她的表兄杀死的新郎,郭豪随即又对尸体进行了仔细的解剖检验,发现新郎的**里被钉入了5寸长的铁钉,这下口供、证据都有了,于是,对簿公堂,新娘和表兄无法辩驳,只得承认了谋杀罪名。

    一桩谋杀亲夫大案,阴错阳差下被破获,如果不是郭祀的帮忙,郭豪自付自己一个人,恐怕是很难找到破案要点,自此后,郭豪对父亲愈加恭敬,而郭祀的叮嘱和教诲,他也都谨记在心,时刻不敢忘。

    也正是因为郭祀的帮助,郭豪治理襄阳县虽然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但因为自身的行止没有差错,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一时倒也奈何郭豪不得。

    两父子,儿为官,父为幕,相得益彰下,倒也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只是辛苦了老父亲,郭豪惭愧地对丁晋道:“辛苦一官,使老父心力俱瘁,殊不成人子啊。”

    丁晋对郭豪的惭愧,深有同感,想起洪州的老父母,也已是高龄之身,自己这个儿子,本应侍奉左右,却是公务缠身,数年都未能回去一趟,想想,心中实在是愧疚良多。

    丁晋也不掩饰自己的这份惭愧之念,与郭豪说了,郭豪闻言,觉得突然之间,刺史大人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好像亲近了许多,上官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也是有血有rou有感情的人啊。

    在郭豪的引见下,丁晋还拜访了郭祀老头,这个倔老头的存在鲜有人知,这倒不是郭豪父子有意隐瞒,而是郭祀年纪大了,喜欢清静,一般并不住在县衙,也不喜欢和官场人物交往;另一方面,郭豪和父亲一样,很严厉,素来不苟言笑,常人难以接近,所以他的私事,也很少人敢去关注。

    不过对于丁刺史,郭祀自然不能摆老架子,这关系到儿子的前程,所以他也很乐意结交这位平易近人的上官。

    丁晋喜欢和老官吏们聊天,因为你总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或多或少的官场学识,当然,有时候会从他们身上看到许多不好的毛病,但这也是收获,可以作为警醒自己的反面教材。

    还有些时候,你会碰到一位真正的经验丰富的良吏,你会从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哪怕是随意的一句话,也可能饱含着深刻的哲理,这样的人,自身未必在官场上有所建树,但是正因为他的不能,所以在这些方面,更总结出了许多失败的教训。

    郭祀就是这样的人物,虽然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介白身,丁晋却从来不敢小看于他,接触得越深,受益愈多,对他的尊重之心也越大。

    丁晋曾想邀请他作为自己的首席幕僚,可惜郭祀委婉地拒绝了,不过对于丁晋聘请幕僚的举措,郭祀很赞同。

    他认为一个好的上官,不需要事事躬亲、面面俱到,他只要拥有一项最重要的能力—会用人,那么所有事情自然会有别人为他处理得妥妥当当。这样,一方面上官可以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另一方面,用专门的人才处理他们擅长的事情,效果会比上官亲自处理更好。

    事实上,幕僚之中也不乏人才。幕僚的出现,为大批科场上的失意者提供了新的出路,做不了官并不代表这人没有才学,失意者中自有大才之士;再一个,因为幕僚不拘出身,不限资格,不受官制礼仪束缚,一上场就能介入机要,受到幕主信赖和重用,因而也有不少已经取得秀才、举人资格的有才华的人,不屑于从底层官吏做起,择一二贤明的幕主投靠。

    当然,郭祀这是说得明面上的好处,如果只是为帮助上官处理公务,那么,一些精明的属下官吏也尽可用,而幕僚对于幕主的帮助,并不只是这么一点好处,这从幕僚和属下官吏的对比上就能看出些端倪。

    幕僚,就是官员私人供奉薪水的雇员,但又不同于一般金钱意义上的雇佣,他们和上官之间,关系要亲密得多,形成了一种幕主与幕宾的关系,他们的荣辱升降、荣华富贵,全系在幕主的官运浮沉上,所以大都只知幕主而不知朝廷;而属下官吏,是吃国家的俸,和主官是一种上下级关系,能否官运亨通,当然与上司对你的看法有一定关系,但最终还得落实在考核、升黜等一套制度上,从利害上着眼,自然是先有朝廷,后才是长官了。

    这种明显的对比,就在官场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双轨现象:幕与府分离,府是冠冕堂皇的议政场所,幕是主官私人的小班子,决策于私幕,施行于府署。晋朝时大臣谢安与王坦之常找权臣桓温讨论公事,桓温让亲信郗超躲在帷帐后偷听,风动帐开,谢安大笑说,“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这句话可算是把幕僚身份虽然不上台面但却可以参预机要的实质点透。

    而作为幕僚,说穿了,其实就是为主官个人的利益服务,除了为官员出谋划策,一些官员不适合出面的事情、不适合说的话,幕僚尽可代劳,这也正是官员聘用幕僚的最关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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