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上)
崔嵬巨壁之下,周楚联军大小将士披坚执锐整齐列阵于越衡郡南衡山前,金鳞寒衾罩着云翳遮挡下漏出的天光,森然冷寂。空气中弥漫着火石的味道,焦草遍野,攻城器械、盾、矛、弓、重骑、轻骑、步兵一层一层铺排而去,远处萧条的村郭隐约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农家小调,不知是什么歌曲,荒腔走板得厉害。 为了赶在高远晨到达前线之前齐军气势尚未达到顶峰的这段时间,周楚联军已然试探攻城多次,试图找到越衡郡防守的薄弱之处,然而齐国北境军统帅庞海这段时日前后虽然一天堂一地狱地失重的厉害,但也是个要头脑有头脑要资历有资历的行伍老人,常年镇守齐国北境,对于敌我实力对比,强弱,整个北境的行军布阵图,甚至包括周楚联军每次佯攻大约会从哪里下手,他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齐国北境在庞海手里的这几十年里,齐楚没怎么动过手,所以他对于曾胥这位镇南候的所知仅限于一些探子的来往文书,若是跟他对起阵来也只能稳扎稳打,想要以巧破力还是有些无处下手,实在难了点。 但林世卿不一样。 几年前周齐还在打那一场洵河之战时,高远晨还得算是庞海带出来的徒弟——跟没对过阵摸不准套路的曾胥打和跟用兵奇诡的战场老朋友林世卿打,不管怎么看,齐国都觉得跟林世卿打要让他们心里有谱多了。 而周楚联军也刚好如高远晨所料,为了快攻,他们不得不牺牲掉长时间才能平衡协调下来的各方利益,于是多方因素影响下还真就让他们实现了这个愿望。 李长厚回京参加静慧皇太后的册封礼时,曾胥也在,原本以为此举是孟惊羽这个新皇对以李长厚为首的四境军侯服软的表现,可没想到前后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新封的李氏太后就驾鹤西去了,还是带着一身说不清洗不去的污水去的。 国丧时曾胥已经回到了楚国南境驻地,没有赶上丧礼以及其后堰城内外的诸多风云变幻。虽然因为他没能亲眼目睹而少了许多切实的感触,但同时也因此更能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每一件他目睹的以及没能目睹的事件。 过去的几个月楚国之中波涛起落情势几变,看似不搭边的事情之间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缓缓推动着,最终的指向却不仅仅是齐国这个外敌——孟惊羽这个小皇帝,不像是要向四境军侯服软,而像是要拿四境军侯开刀。 虽然李长厚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真正损失什么,权势、地位……什么都没有。除了盆李家早年泼到皇家的水脏了、干了,李长厚似乎什么都没损失,而这盆干了的水还让他更进一步的站稳了这个皇亲国戚的地位,甚至还多了李季同这个贤能的孙子,换了个好控制的九江郡郡守王弘业。 孟惊羽没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上直接出面过,好像一切都是巧合,但是曾胥偏就在这位不露真容的年轻陛下身上抓到了一丝让他不安的感觉——为官多年的直觉,连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其实他在他的亲外甥孟惊鹏及其一党被连锅端了以后,他这个叛贼的舅舅就已经为了避嫌而消停了许多,不仅不闹事,连所有他的手能握得过来的人脉资源,他都向孟惊羽妥协了不少。 然而他在看到了李长厚的经历以后,忽然深切的意识到了,他不能一味的进,也不能一味的退——像李长厚这样的急流勇退也许能够暂且保全己身,但是一旦这时候缩了脖子,日后怕也就再难伸出来了。 可征讨齐国时,他若仍在镇南候这个位置上一点动作也没有,却又免不了或者功高震主,或者被孟惊羽借此机会削减自己的兵力。 本该是进退两难的情况,他却由此想到了个既退也不退的法子。 八月时,曾胥恰巧遭逢乳母西归,便就此上奏以丁忧之名为乳母守孝——若非直系亲属,曾胥这位一方军侯大可不必丁忧守制,所以说这封奏表与其说是为了孝义,倒不如说是为了威胁。 孟惊羽新登帝位,实际上面临着和高远晨一样的窘境——那就是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在朝堂上下培植足够的能为己用的官员势力,尤其是四境,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轻易动得了的。 如若孟惊羽肯放下皇帝身价三催四请的让他带领南境军,便说明孟惊羽还不打算向他们四境这几个老家伙动手,他给新皇个面子应下来南征便是了,双方你安我好互不得罪。 如若孟惊羽只是搬出皇帝架子,为了南征“夺情”于他,执意强自征召,他手下的南境军必将心生不满,觉得新帝寡情薄义不够体谅将士等等。这便说明小皇帝不怎么会处事,还嫩着,让他警惕的前事种种说不得真不是这位小皇帝动的手,说不得也真是巧合。 如若孟惊羽就此放他守丧,便说明这位小皇帝的确有意削弱四境军侯势力,并且很有可能藉由这次南征的机会,在南境安插属于小皇帝自己的势力,便如先帝在时安在关西候梁轩身边的平西将军***一样,他这镇南候的一亩三分地迟早不保,如果是这样,他必须提早想着要采取些什么措施。 而后,孟惊羽用一根柔软却有棱有角的大棒槌回应了曾胥的这封“丁忧”——孟惊羽这小皇帝不仅准了曾胥守丧,还一道关心了一下曾胥这位老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胃口问题,顺便还十分体贴的安慰了一下曾胥这位多年的老将,“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手下有人,你别担心,安安稳稳的丁忧去吧。 一张圣旨里尽是些拳拳的关切之意,可浮波之下,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呼之欲出——用不着你威胁我,你老实守丧去吧,年纪大了,守丧以后干脆就窝着别出来了,我手底下不缺你这人。 军人的心眼大多长在战场上,对于官场上的这些门门道道大多都不怎么看的明白,而曾胥虽然看明白了,但是也不方便太规模的说的太明白,于是只得在嘴边两圈气出来的大水泡的陪伴下,稍作安排后,便只能丁忧守制去了。 而今,根据楚国安插在齐国的钉子的消息,再过不了两日路程,高远晨便能到前线,所以这一次,是高远晨来之前最后一次总攻。
铜角声响,从低沉到高亢,中央令旗分别抵至三军,曾胥的嫡系南境军如尤烈等人多被安排到了三军前锋营。 由东到西的三军前锋闻声得令后拔剑出鞘,纵马而出,各营长官带着投石车、云梯、巨木、重炮等器械,以及其后盾兵、矛兵、弓兵齐齐压上。 距离渐近。 百余名铜角手陡然拔高了调子,尖锐凌厉的声响刺穿了天空——那是已经进入到双方射程范围的提示。 联军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前方已经转换成了双排盾,攻城器械被裹在盾围后——这样可以有效减少被射死的己方兵士,一旦推着器械的兵卒死了,阵内的其他兵士可以尽快补上。 联军的步子停了,这一回包括悍勇无双的几个前锋营也都尽数隐藏在了盾围后。 下一刻,难以计数的箭矢铺天盖地的交错行过,一部分向着越衡郡内,一部分向着越衡郡外,单支箭矢迅速划过空气的嗖嗖声响被无限放大,放大成了无数只雄鹰展翅唳啸的声音。 不过转瞬时间,温热的血液从盾围下显露出了殷红的痕迹,一部分被焦草下的土地吸收了,另一部分将余下将士的军靴泡在其中,像是那些没能挨过第一波攻势的士兵们合不上的眼睛——看,你脚下的,那是我的血。 而后,沾满了火油点燃了的箭矢再次咆哮着冲上天际,而后划着圆满的抛物线落到地方的阵营里。 当血液彻底超过土地所能吸收的极限时,你来我往遮天蔽日的远攻终于告一段落,投石车被留在原地,余下的继续前行。 风早就停了,云却无端的渐渐散开,大片的天光没了遮挡后,顿时前赴后继的撒了下来,冷铁的光芒也随之渐渐耀眼起来。 云梯颤颤巍巍的借着城墙的垛口搭了上去,可前锋营的兵士却不如云梯一般轻易便能上得城墙,巨石和残躯接连不断的滚落下,一同滚落而下的还有密封的坛子,其中或是酒或是油,借着其后滚落的火把,围着越衡郡的一圈城墙外又燃起了一道火墙。 与此同时,旁侧攻城巨木一来一回的撞着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城门上方的庞海纵观全局,各项军令有条不紊的散发到各处——他早就料到了周楚联军必会在他们陛下到达前线之前发起一次总攻,只要将这一波攻势挺下来,待得陛下赶到,再将敌军尽力这么拖下去,并且在此期间离间他们,说不定还会有新的转机。 如果生死之间还有选择,那么也许大部分人会选择亡国而不亡命。但当生死之间已经没有选择时,那么宁可亡命也不亡国的人便会奋起,挣扎求存便不仅是命,更是国。 若是齐国幸而避过此劫,他庞海还得好好感谢一下那位一路屠城的汝阳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