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樽前堪笑话轻食(下)
孟惊羽以手支颐,像是被林世卿影响了一般,现在每逢思考时分,右手也喜欢一扣一扣的敲着桌面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当年正是我奏请父皇请求将他贬到这里的。我十四岁时初得父皇准许入朝参政领差事的时候,朝堂之中已是保嫡保长两派分明,争斗不断。那几年的光景还算不错,除了保长保嫡两党,还有清流一派算是中庸。” 顿了顿,他接着道:“当年正赶上分科取士的新政试行,寒门出身的安铭才得了机会武试高中,可惜最终却因朝中权臣科举舞弊,使得他仅以榜眼名次中第。我当时同他接触过,他从小习武从文,除了被古人那一套忠孝节义的道理洗脑的厉害,太过固执这一点不好以外,孝文韬武略都是出类拔萃。可惜还是历练经验不够,周全圆滑不足……我不想这么难得的人才初入官场就沾染上这些无谓纷争,便奏请父皇将其外放。” 林世卿虽是揣摩不出他对自己说这番话的意思,但是由此倒不难推测出他年少时党派纷争波谲云诡,他身为嫡子却无嫡系,许多年里定不好过的景况。 只是,这般给予臣子成长机会的气度眼光,适度打压磨练下属的魄力胸襟,绝非常人所有——更何况那个时候的安铭还不是孟惊羽的人,只怕也理解不了他的这番苦心。 他小小年纪时便已有这番思虑,着实不易。 林世卿神色不动,静待下文:“所以,你是打算?” “先生既然说了可堪大用,应该也是有些想法的吧,我想听听。” 林世卿有些意料之中的无奈,这皮球踢来踢去孟惊羽最终还是踢给了自己。 “他现在在哪儿?” “原驻守军大营,仍是原来的职位。” “都统没了,总不能一直空着,若你觉得可以,那原守军的一万四千人就给他了吧。如果你觉得可以,接下来还有很多仗要打,也不妨带着他,带的兵马也可以整合一部分给他,相信他会带给我们惊喜。” “你放得下心?” 安铭一看就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忠心,性直。这样坚韧正直的性格,一旦用人不疑的提拔上来,只会记着孟惊羽的知遇之恩,别说反骨,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丝毫反意! 孟惊羽这样问自己,却是在试探将自己的部分私兵交给他,自己是否放心。之前决定借自己的军队与他时,虽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有意将渗透到楚国的势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也是实实在在有帮他的意思。否则,若是换成周国其他的军队,且不提战斗力的问题,他自己用起来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得心应手,反而要处处受人掣肘。 林世卿垂下眼睑:“楚国江山是殿下打的,官衔荣誉终也是要殿下给的。世卿不过是建议,殿下若是觉得可行便参考一下。若是觉得不可以,当是讲了个笑话也无妨。” 孟惊羽听闻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先生这是生气了?不错不错。” “不错?”林世卿自然不是生气,只不过听了孟惊羽的话怕是修养再好都要破功,嘟嘴反问的样子倒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看到林世卿的神态,孟惊羽心里闪过一阵异样的感觉,可惜太快没有抓住:“打我认识你以来,还从没见你生过气,你今日终于算是有点苗头,自然不错了。”孟惊羽细细瞧着林世卿,见他又笑了出来这才继续道,“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都统就都统吧,听你的就是了。” 听了他的话,林世卿虽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免暗赞孟惊羽观人识人果真是独具慧眼。 随后二人又就着战事部署聊了一番,许多见解竟都是不谋而合,相互虽仍不免防备,惺惺相惜的感觉却是更多。 “殿下,先生,沈寄寒沈将军求见。”门外传来士兵通报声。 沈寄寒正是林世卿带过来的这只军队的统帅。 二人相视一眼,俱有些诧异。 孟惊羽朗声道:“进来。” 一位身着劲装的年轻军官推开门,跪下禀道:“原驻守军东郊大营不从军令,副统领刘阳似有哗变倾向。” 孟惊羽面容一肃,蹙眉道:“你且完完整整的说与我听。” 事情起因倒是简单,孟惊羽的皇子军进驻,新旧两军自然要整合一部分重新安排,以便调度。因此新军便随着原守军分别驻扎在了东西郊的两个大营里。西郊大营因为安铭在的缘故,并没有起什么乱子;但是东郊大营里面却有常喜欢挑事的另外一个副都统,刘阳。 刘阳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两只脚刚会跑就被领进了军营,认为军中只靠军功说事,尤其讨厌军中的文职。极为狂傲自大,很少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但与此同时为人不羁放旷,直率坦诚,对待普通士兵亦如亲生兄弟,也称得上是忠肝义胆的一条好汉,在东郊大营这一脉颇受欢迎。相较于安铭,威望虽差了一些,但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孟惊羽与林世卿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的都有些为难:若挑事的人是他,打不得杀不得,的确不大好办。 二人也不耽搁,孟惊羽吩咐沈寄寒带路,一行几人立刻便朝东郊大营赶去。 “集合!” 东郊大营校场的一位校尉看着孟惊羽、沈寄寒一道而来,知道讨不了好,连忙喊道。谁知一句军令几近无效,营中仍是一派懒散。 孟惊羽见此,眉头一皱,似有所思。 “集合!” 那校尉又大喊了一声,却仍是无人听令。 “您看……”那校尉显见是有些尴尬,亦步亦趋的跟在孟惊羽身边,小心地陪着笑。 孟惊羽摆了摆手,站到校场前面的点兵台上:“我说清平郡城怎么能打的这么轻松?如今看到你们这样……啧啧,明白了。” 话音不大,可其中的嘲讽之意只怕长个耳朵的人就能听出来。 如今这守军中缺什么?缺粮缺草缺兵缺人? 全错!缺的是酣畅淋漓的打一仗! 当初孟惊羽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进驻这边塞重镇,一是因为楚国原来根本没想到孟惊羽可以在这个季节里从北边梁国境内打进来,一点准备都没有;二来北疆本就是楚国边塞防御最为薄弱之处,孟林二人胜在知根知底;三来二人配合默契,内外夹攻,方才一举功成。
然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常年驻守边关,男儿铁血雄心哪是一句投降就抹得去的? 安铭是武举出身,对于孟惊羽这个二皇子多少还知道些。可刘阳却彻彻底底是自小入伍,天高皇帝远,生于边塞长于边塞,算得上是清平守军嫡嫡亲的将领,除了知道要守城,哪里知道楚二皇子孟惊羽是哪棵葱哪棵蒜? 论起军龄,只怕不是入伍个三十年的都比不过他。如今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给一个连仗都没打过、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回来就想坐享其成的皇子伏低做小?! 果不其然,孟惊羽话音刚落,一个抱着大酒坛子胡子拉碴、一身军装歪歪扭扭的大汉走了出来:“呦,我说是谁来了呢!原来就是这小白脸……”一转眼瞥到了孟惊羽身边一直给他使劲使眼色的校尉,眼珠一转,拖着的长音又加了个“殿下啊。” 原本懒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士兵们听到这话登时哄笑了起来。 孟惊羽面露不屑,撇嘴道:“以貌取人,浅薄至极。” 刘阳哪是经得住激将的人,一听这话,立刻就火了:“你说谁浅薄呢!” 四周顿时没了声音,安安静静的看着两人吵架。 孟惊羽没搭理他,只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孟惊羽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更刺激了他,刘阳右手按住了身旁的佩刀,双目圆睁:“你个小白脸长得白白嫩嫩圆圆滑滑的,还敢瞧不起老子!除了耍嘴皮子利索,还哪儿比我们强?”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不怀好意的瞄了瞄孟惊羽下身:“说不定还真有人好这口的!” 站在孟惊羽身边的校尉两股战战,看那样子都快哭了——这刘阳的确是在军营里呆了这么多年,带兵打仗的功夫练出来了,可兵痞子的习性也一点没落! 男人大概都这样,你可以说他惨无人道,但绝不能说他们不能人道——如果说话的是女人,他们大概还会考虑一下用实际行动辟辟谣;但要是换成男人……那估计不把那个人打的不能人道,那自己就已经够人道的了。 旁边一直听着的士兵这回没敢笑,偷偷看了一眼孟惊羽有些暗沉的脸色,全部都识趣的闭了嘴——他们又没刘阳的能耐,又没刘阳的地位,光有刘阳的胆子那不是找死么? 不过他们没笑,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没笑,一直站在孟惊羽身边那个身着白色大氅的小公子脆生生的笑了出来。 ——这应该是自己第二次听到孟惊羽不能人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