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节
黄河大堤下,破烂窝棚密密麻麻连成片,连绵十多里长,偶尔可以看见一些帐篷散落其间,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那儿早早就排起长队,窝棚之间有通道,男男女女往来不断,这些人衣衫褴褛,但精神却不错,相互间还在说笑,孩子也在嬉戏打闹——这就是大同军收容被俘百姓的营地,一阵清风吹来,可以闻到一股夹杂着石灰味的腐臭气息。 河堤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士兵抱着刀矛警戒,时不时还有一队人下去巡视,看号衣却是河南镇的官兵,而正该看管百姓的大同兵却三五成群躲到阴凉处打牌,身边还总有几个河南兵随时给他们倒水、点烟——不过这年头有粮就是爷,河南兵困守开封饿得要死,好不容易解围了,上面又迟迟不拨粮饷,便自谋生路抢下看管百姓的差事,而且三天一换班,轮流跑来蹭饭,这些兵憨厚勤快,与大同兵关系处还得不错。 李榆背着手在大堤上踱步,看着下面的营地对身旁一个中等身材、大方脸的汉子问道:“陈帅,河南巡抚难道一点人都不肯接收?这些百姓是本乡本土人,你们安置一些,我的胆子就轻一些。” “归化伯,您千万别怪巡抚大人心狠,他也是没办法呀,河南连续几年旱蝗,庄稼颗粒无收,朝廷不但不给救济,反而强征田赋、加派,老百姓活不下去啦,否则也不会被闯贼几句‘均田免赋’、‘剿兵安民’的鬼话骗去卖命,归化伯不把百姓带走,他们要么饿死、要么从贼,没有其他路可走,俺陈永福也是河南人,说起来乡亲受的罪就想哭。”河南总兵陈永福眼圈红了,他奉巡抚高名衡之命来找李榆借粮,可大同军的困难也不小,只提了一下就改变话题劝李榆把老百姓都带走。 “官库里真的没一点粮了?”李榆小声问。 “不瞒您说,开封被围已历三次,此次从四月开始,至今有四个月,城内早已升米万钱、禾贵如珠,百姓先是挖野菜、捕鼠充饥,后来争食马粪、胶泥,甚至贩卖人rou也不鲜见,城中真如地狱一般,百姓饿死大半,白骨山积、路绝行人,营中兵丁也每日饿死数百人,现在哪里还有粮食?俺也是要脸面的人,如果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打发儿郎向归化伯讨口饭吃。”陈永福说着流下泪水,擦了擦眼睛又咬牙切齿骂起来,“他娘的这是啥世道,税赋收了,辽饷、剿饷也收了,每年千万两银子呀,为啥就没俺当兵的一口饭吃,狗日的皇帝是昏君、朝廷有jian党!” 李榆一把捂住陈永福的嘴,拖着他到了僻静处,小声责怪道:“陈老哥,管好你的嘴,我可以无法无天,但你不行!” 陈永福冷静了一会儿又说道:“归化伯,您是好人,俺看得出来,有件事要告诉您,开封推官黄澍出了个主意,扒开黄河大堤水淹流贼,俺巡抚大人是个好人,不愿做这种缺德事,后来发现贼人先上大堤动手了,俺也派人上去挖,幸亏您来得快赶走流贼,要不非死上百万人,俺巡抚大人说了,一定要感谢归化伯救了开封人。” 陈永福说完,不顾李榆的劝阻,坚持跪倒磕了三个头,李榆苦笑着看了一会陈永福,缓缓开口道:“这样吧,我给你们两千石粮食,别嫌少,我只拿得出这么多。” 陈永福泪水夺眶而出,马上又要跪下磕头,李榆一把抱住他,拉着他坐下说道:“当兵的互相帮一把是应该的,我也有事求陈老哥,从黄河岸边到汝宁是我南下湖广的退路,还请陈老哥多多费心。” “中,交给俺了,您给俺补充了万把兵员,还给了这么多粮食,俺老陈有恩必报,流贼若敢来犯就拼了。” 李榆摇头道:“陈老哥,我不是叫你硬拼,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比如这开封城,不过是一座徒耗兵力、粮饷的孤城而已,还不如及早放弃,你告诉周王殿下和巡抚大人,朝廷有些话也不必太当真。” 陈永福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归化伯,如果俺守不住河南,可否退入山西?” 李榆楞了一下才答道:“山西也很穷,养不起兵,你们退入山西也只能给块地屯田自养,大同军都是这样,只有少数营兵,其他人寓兵于民。” “那就中,乱世之中儿郎们有个活命的地方也是好事。”陈永福拍着大腿说道。 王昉、王忠押送一批粮食、军械和农具到达郑州,大同军南下准备完成,第二天清晨,在一片军号声中,李榆检阅了自己的队伍——飞虎营、骑兵左协、步兵前协、步兵左协、步兵后协、山西左协、大同步协、铳炮右协、张孟存、惠登相的丰州辅兵、王昉、王忠的志愿兵及商队,还有已经编成十八个千户所的十五万河南百姓。 “兄弟们、乡亲们,我将带你们去湖广,那是一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也是我们最有希望生存的地方,前途路远有很多苦要吃,但我们一定能成功!”李榆立于马上振臂高呼,最后手指前方下令,“出发,目标——正南方。” “向南下的兄弟行礼!”赵吉、革库里高喊、第二路军四协骑兵、孙显祖、王牧民的山西辅兵同时握拳抚胸,他们马上也将返回各自的驻地。 “向大同军南下的兄弟行礼!”河南总兵陈永福、援剿总兵许定国专程赶来送行,带领手下的兄弟拱手行礼。 军旗猎猎、马正萧萧,滚滚人流向南疾进,震天动地的歌声随即响起——“天下为公,吾国所宗,民为公民,国曰大同;三色鹰旗,自由平等,勿施暴虐,乃为仁爱;同族异俗,先烈遗志,精诚友爱、家国永固;民富国富、民强国强,东亚称雄,唯我联邦。” 南下大军经许昌、郾城滚滚向前,大同军中绝大多人有过逃荒经历,很容易就与河南百姓打成一片,大家同吃、同住、同行,老弱妇孺还被让上车马,其乐融融如同一家人,没人会想到他们前不久还在生死搏杀。随军喇嘛一路上讲经说法,告诉大家今生受苦没关系,只要积善行德也可以修个来世;信仰西教的兄弟则讲述摩西带领受苦人逃脱暴政残害的故事,我们的总统就是当今的摩西,天主垂怜世人派他来拯救穷苦人;宣教司的人也向大家解释什么是自由、平等、仁爱?什么是公民?总统就是要建立一个大同之世,让所有的人都做公民,从此摆脱暴君、贪官的欺压——老百姓的脸上露出笑容,觉得今后有了希望,脚下的步伐更快、更坚定。 大军到达汝宁附近,斥候来报前方出现明军,李榆急忙带领飞虎营迎上去,对面的千余名官军看见飞虎旗,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为首的大汉立刻下马,向前大步走来,李榆也随即下马,走过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好兄弟,猛如虎父子俩死在南阳,老哥也以为汝宁必是葬身之地,却没想还能再见到你,这是天意啊,老哥今后就跟你干了!”虎大威红着眼圈说道。 “好,咱们兄弟今后就在一起了。”李榆点头答道。 大同军在汝宁城外临时扎营,还拿出腌rou、老酒招待客人,虎大威一伙人毫不客气就狼吞虎咽起来,李榆很怀疑这帮家伙又是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没过多久,入城联络的杨廷麟陪着保定总督杨文岳也来了,屁股后面还跟着浙江总兵方国安,两个家伙不请自到,闻着味跑来蹭饭。几碗酒下肚,李榆和虎大威、方国安三人胡吹到一起,杨文岳有茅元仪、杨廷麟陪着也不寂寞。 “好吃、好吃,兄弟,你是不知道老哥遭的罪,朝廷不待见我们,三万多人啊,只给几千人的粮饷还拖欠不发,让我们找地方筹措,尽是屁话,河南这穷地方抢都没处抢,到哪去筹措钱粮?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喝十来天粥了。” 虎大威吃饱了,擦着嘴上的油讲起悲惨遭遇——明军朱仙镇大败,左良玉逃回襄阳老窝,丁启睿、杨文岳拉上虎大威、方国安、杨德政三总兵逃到汝宁,朝廷自然饶不了他们几个,丁启睿解送京师议罪,杨文岳褫职候勘,杨德政就地处斩,虎大威、方国安革职留任,粮饷也没了着落,大家都觉得前途渺茫,过一天算一天,连杨文岳这个文臣也整天和武将厮混在一起。 虎大威猛喝一碗老酒,搂住李榆的肩膀喊道:“老子不服气,朝廷把我们扔在汝宁等死,还杀了人家老杨,左良玉率先逃跑却屁事没有?我算明白了,这是嫌我们兵少没用了,那好,老子不干了,反正我是从山西出来的,我投奔我兄弟去。” “这仗没法打,马上要入冬,弟兄们身上还穿着单衣,我总不能让大伙空着肚子光屁股打仗吧,当兵的命苦也不该这样作践,娘希匹,老子也不干了,马上就回浙江老家。”方国安心中有火也怪叫道。 杨廷麟听着很不舒服,阴冷地说道:“大明自有国法军纪,胆敢肆意妄为,当心大祸临头!” 虎大威满不在乎,方国安却像浇了桶冷水,焉了好半天才向李榆问道:“李老弟,大明国也就你敢和朝廷对着干,而且越混越好,你给老哥出个主意。” “屁话,这是乱世,皇上、朝廷算个屁,保住自己才是真的,你只要手上有钱有兵就能当老大,哪个文臣找麻烦就宰了他,谁能把你怎么样!”坐在一边的张鼎不耐烦地插了一句。 方国安连连点头称是,不过马上想到最重要的问题:“钱,关键是钱,我一个穷当兵的到哪找钱!” “方老哥,你可以做买卖呀,浙江产茶、产丝绸,你收货我找销路,海路、陆路我都有,保管叫你发财,”李榆点醒了方国安,自己却又发起牢sao,“去他妈的,朝廷这些年打发我东征西讨,却一个大子不给,害得老子背了一屁股债,这笔账早晚要和朝廷算。” “一群混蛋!”杨廷麟站起身拂袖而去。 杨文岳处境最尴尬,官职没了却仍然受命统领汝宁各部,再出点差错肯定脑袋搬家,手下军头公开商量散伙,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归化伯,你们都走了,汝宁怎么办?你们可千万别害我!”
怎么把这家伙忘了?李榆等人面面相觑,茅元仪赶紧提醒道:“总统,汝宁是河南进入湖广的要道,流贼实力犹存,我们可不能不顾退路啊!” 李榆这才觉得自己喝多了,找来地图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的确应该派兵驻守,不过三万人太多,一万人就够了,不如这样,老方回浙江准备开张做买卖,老虎头陪杨大人驻防汝宁,另外信阳也交给你们守,别叫苦,我在湖广站住脚马上就回头帮你们。” 杨文岳抱着头连说“死定了”,李榆拍桌子叫道:“杨大人,我不要你死守,汝宁守不住就退到信阳,信阳再守不住就退到武胜关,只要拖住流贼几天我就可以赶来支援,朝廷降罪也不用怕,你来找我,我看谁敢动你一下。” 杨文岳无可奈何点点头,乱世中有兵有刀的说了算,人家给他一条活路已经够意思了。虎大威不依不饶,坚持说他已经跳槽了,直到李榆答应给一些粮食、军械,他才肯留守汝宁。 大同军第二天一早继续南下,过信阳、过武胜关进入湖广地界,眼前出现一块肥沃的土地,泛红的土壤捏在手里就觉得冒油,越往南走河流、湖泊越多,北方人哪里见得这么多水,将士、百姓欢声雷动。 然而沿途却是一片凄凉,崇祯六年冬流贼渑池渡,中原烽烟突起,湖广成了官军与流寇反复争夺的战场。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地方一片糜烂,百姓或死于战乱,或逃亡山里,或结伙为盗,乡间人烟寥寥,大片土地抛荒,有些县城里居然有野兽出没,县衙里也找不到人,据说知县老爷躲进山里了。 队伍走到安陆,德安知府跑出城二十里相迎,苦求李榆派兵帮他安抚地方,听说大同军要在湖广屯田,兴奋地拍胸口说,德安府非常欢迎大同军屯田,这里有的是土地,就是缺种田人,只要肯下力气,一亩田随便收两石米。李榆大喜,下令张孟存率八个千户所留驻德安府屯田,周遇吉率步兵后协驻防安陆,另外派人接手武胜关防务——守关的几百官兵缺粮缺饷,混得如同乞丐,李榆觉得还是让他们种地算了。 九月下,那条梦中的大江终于出现在眼前,这群北方的游子惊呆了——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长江,如此的宽阔、雄壮、奔流不息。 这就新的家园,我来了,我看到了,我来征服这里了,李榆眼睛有点模糊,忍不住仰天长啸“浩——瑞,浩——瑞。” “浩——瑞、浩——瑞。”众人拥抱在一起高声呼啸。 汉水之上,大船小船往来穿梭,把飞虎营、步兵前协摆渡到汉阳,李榆立于船头,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饮马长江的幻想怎么突然间就实现了? “总统,江淮总商会准备了三万石米,先运来五千石,其他的随后就到,我们沈家这次出了大力气,动用船只上百艘,我还带来三百多个倭国人,这帮家伙都干过海盗,打水战最在行。”沈廷扬凑到李榆身边表功。 “我们商会也准备了一万石米,马上就可以送到军中,”湖广商会头目贾敬宗也不甘落后,一脸媚笑向李榆说道,“总统,湖广人听说您要来,兴奋得睡不着觉,大家从各地赶来想见您一面,正在岸边等着呢。” 李榆点点头说道:“多谢湖广乡亲厚爱,贾老板,大同军不可能就留此地,湖广的事最终要交给湖广人办,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们想先成立湖广剿贼联防总局壮大实力,然后再成立湖广议会实行地方自治。”贾敬宗答道。 “是个好办法,山西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太难了,湖广士人不支持我们,而且湖广的商人、地主胆子小,谁也不敢出头,不过,总统如果请出两个人,我们就能事半功倍,一个是江夏人贺逢圣,此人曾两度入阁,是湖广士人的领袖;另一个是楚王,此人视财如命,胆子还不小——有这两人出头做招牌,则大事可成矣!” “太难了!”李榆笑着答道。 到岸了,鞭炮声、锣鼓声顿时响起,湖广商人、地主数千人夹道欢迎大同军,“归化伯万安”、“大同军威武”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坐进自家人怀里的感觉真好,本身就是大地主、大商人的李榆飘飘然被迎进汉阳知府衙门——汉阳知府算什么,哪能和归化伯比,地头蛇们早把他赶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