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章 清明节前夜
月圆之夜，月光半轮。 半轮月光照在这片荒凉到连动物都屈指可数的地方，只能让人隐隐约约的看到三个人影。一人笔直的站着，一人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有一个则是极为随意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 没有见面的寒暄，也没有老朋友间的客套，三个人悄无声息地与这片荒原上有些怪异的沉默融合在一起，让这片在黯淡月光笼罩下的无边沉默变成了一种让人感觉窒息的沉闷。 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大，天空中的阴云也渐渐消失不见，但月光却越来越黯淡。三人在风中犹如这荒原上为数不多的几棵看上去干枯死去却一直存活了上百年的古树一样纹丝不动，直到晴朗的夜空那最后一点月光也即将消散不见。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着愈发阴沉暗淡的夜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每个人的身体却极为微妙的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这样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至于让三人肌肤相亲。 这时荒原上的风显得更加狂躁，让人嗅到一丝不安和——一丝胭脂香味。 三人似乎丝毫没有闻到空气中渐浓的香气，只不过站着的人挺了挺胸，坐着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而躺着的人则是不动声色的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 “有变化？” 一个曼妙的身影从远处款款走来，看似婀娜的脚步却让她在荒原的狂风中轻柔飘荡着的衣袂迅速接近了三人，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脸，不过仅仅听到随风而至空灵般的嗓音便能让人觉得十分惬意。 三个人依旧没有动，每个人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便算是做了回答。 那个曼妙的身影只是轻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轻轻的跪坐在三人空出来的另一个角落里。 星光瞬间璀璨。 月亮比星星亮，因为人们感觉月亮比星星亮。而没有了月光的夜空，星光便格外耀眼，但是人们依旧觉得月亮比较亮，是因为人们感觉过。 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种感觉。 于是当荒原上的四个人见到一记如白虹贯日般耀眼的星星划过夜空，然后这道白虹就在不到一息的时间内变成一团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的淡黄色火球，悄无声息的落在他们面前不到二百步的地方，随后一道滔天热浪夹杂着无数尘土碎石和寥寥可数的几根没有树叶的树枝席卷而过的时候——他们感觉到星星比月亮实在是要亮得多。 尘埃落定，一个素髻麻衣的少年捡起了掉在一边用来绑发髻的细麻绳，紧了紧绑在身后的两把无鞘木剑，幼稚眉眼下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身躯反而挺得更直，顾不得被气浪撕裂的袖口，怔怔得望着那颗巨大火球飞来的方向，喃喃道：“天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披着血红色头发少年脸上露出极为刚硬的线条，身上俱是各种不知名的兽皮极不规则的缝制成的衣服，袒露在外面的双臂就像峭壁上的岩石一样棱角分明，透着一股狂野的气息，但望向还在不停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的眼神中却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畏惧。 盘坐着的人拿掉头顶的斗笠，轻轻的掸了掸尘土，露出了斗笠下一张臃肿到极点的脸庞，铮亮的光头在火光之下显得尤为惹人注目，一身粗布长衣沾满灰尘，肥厚的嘴唇微微一动，却又归于平静，似是欲言又止。 相比之下四人中衣袂飘飘的女子却并没有其他人那么狼狈，一身白色扬州滴水纺的百褶长裙依旧白皙如雪，如夜般漆黑的长发扎着一个在少女中极为常见的凤髻，几缕鬓发就那样随风飘荡着，丝毫不显凌乱，五官小巧精致，一双眸子如同夜空中繁星映在平静的湖水中似的，静谧而又灵动。 倒不是白衣少女的境界胜人一筹，而是其他三人均是挡在了她的身前。 少女樱唇微启：“这迷踪荒原似是有了勃勃生机，破万物，生万物，福兮祸兮？” 这时候盘坐在地上的胖和尚终于忍不住了，语调却是不急不躁：“何为天数？何为天兵？何为福祸？” 背木剑的少年和红发少年均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转过头来，齐声道：“你真的不知道？” 此刻荒原上四人是因为某位老人的一句话才齐聚这里，而那位老人——正是这位胖和尚的师傅。 胖和尚略微思索了一下：“出门时家师曾经与我通宵述说此事，说此事事关重大，让我莫要轻视，可是——” 白衣少女秀眉微蹙：“可是如何？” “可是我与家师坐到夜至凌晨时，突然天降异象，寺内火光四起，竟是——失火了。” 胖和尚似乎心有余悸得擦了擦汗，而其他三人则是在思索失火与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那你师父给你说的事情呢？”思索无果的红发少年率先问道。 “似是——忘记了。”胖和尚语调依旧不缓不急，似乎是没有感受到周围三人凛然的杀意。 强忍住用背上一双木剑把胖和尚剁成rou泥的想法，背剑少年对其他两人说道：“冥王星临世，世间必有大变数，而冥王星或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圣人，或——遗臭万年，此乃天数。” “若冥王星能降临至我北国神坛最好，若不然，天数又能如何？” 红发少年一身戾气瞬间爆发出来，让人仿佛置身于血海之中。 “传闻冥王星掌控着这夜空中无限的星辰之力，若是在如此的夜晚与冥王星相碰，你可有胜算？”白衣少女抬起修长的手指，指着周围急速生长着的小草和小树，“福祸相依，你们不要总是想着祸事，一念成神，一念入魔，你说是不是，无念和尚？” 无念和尚把掸掉灰尘的斗笠重新戴到略显刺眼的光头上，双手合十：“何为一念？” 三人同时张开嘴，而无念和尚缓慢的语调却恰到好处的阻止了三人想要开口的欲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三人均陷入沉默，因为——真的不知道。 语言无力时，便由沉默来发声。 当阳光代替月光再次撒满这片土地时，让人看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怪异景象，这片荒原——或许此时应该称作森林。原本荒芜只有碎石尘土的地面上现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甚至把燃烧的火球也遮掩住，地面上也尽是些落叶杂草，树与树之间粗壮的藤条相互交缠着，浓绿、翠绿、浅绿也相互交缠着，一片生机盎然的样子。 表面看上去与普通的原始森林没什么不同，然而这就是一个怪异的景象，是一片怪异的森林。 因为这里没有鸟鸣，没有动物的嘶吼，所有的树叶都只是随风而动，除了森林中的四个人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而四个人仿佛四尊雕塑一样，一站一盘一躺一坐，眼睛却都微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直到无念和尚那永远都不急不躁的声音响起：“天——亮了。” 话音未落，躺在地上似是睡着了的红发少年鱼跃而起，以一种极为蛮横的方式头也不回的向森林外呼啸着跑了出去，留下了一溜飞扬的尘土和一路上无数被红发少年撞断的合抱大树的残枝败叶。 背剑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睁开了双眼，看着跑着离开的红发少年，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今后再碰到莫天，恐怕很难留住他了。” “何必假惺惺的说那些丧气话？”白衣少女嗓音依旧空灵好听，不过言语间却是锋芒毕露，站起身用手随意的掸了掸白色长裙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去，看似缓慢而又细碎的脚步却让白衣女子曼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这片怪异的森林中。 背剑少年叹了一口气，拿出身后两把木剑中的一把，戳了戳地面上被莫天躺出来的浅坑：“无念，你怎么还不走？” 无念和尚抬起头来：“这片小树林没有路。” 背剑少年看了看一眼望不到边的“小树林”，摇了摇头：“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 看似无意的把手里的木剑横置在空中，只见木剑就稳稳地悬浮在了无念和尚的面前，看上去有些发钝的剑尖正对着无念的鼻尖。 “说实话。” 无念和尚脸上的肥rou一抖，留下无数余韵，极为羞涩的低头说道：“我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那你保重。”背剑少年轻轻一跃，便踏着木剑御空而去。 背剑少年走的非常快，以至于当无念和尚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连背影都看不到了。无念和尚站起身来确定四个人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之后，颓然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那我便想想回去的路在哪边——” …… 就在千里之外，一座在北魏汴京毫不起眼的酒楼内，一个佝偻却不苍老的背影独坐在窗前，酒楼原本客人就不多，到了这般深夜就更可怜的只剩下这一人，不过酒楼却不打烊，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拿着一坛杏花村。酒不贵，而且几乎在汴京所有的酒楼都买得到，然而这里的每坛酒却能比汴京中其他所有的酒楼都便宜一些，所以这位老者每次都来这里喝酒。 老者每次喝一口都会有些酒顺着花白而又凌乱的胡须淌下，不知不觉一坛酒只剩下最后一口，老者抬头一口喝光，这时候酒楼老板便恰到好处的递上一坛泥封启好，坛边干净的杏花村。 老者接过酒坛，可是酒楼老板却未曾离去，嘴唇动了动，刚欲开口，老者盯着窗外的星星，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告诉屋外那小子，老头子我对他的那把破剑没有任何兴趣。” 酒楼老板并不多言，转身而出。 老者又喝了一口酒，感受着杏花村独特的清新，微醉的双眼里似乎又出现了十年前那个身影，长叹了一口气：“你又能如何？” 话音刚落，天边一道流星飞过，老者擦了擦嘴，眼神回到窗外，：“你又能如何？” 不是所有会飞的东西都能懂得天空的含义，而且懂得的人也寥寥无几。就如老鹰和麻雀，就算某天一只麻雀侥幸飞上了山巅，也不能变成雄鹰，顶多算是一只——比较强大的麻雀。 酒楼老板到门外传完话，中年人便头也不回的离去，酒楼老板向来识人能力极强，不过中年人离去之后无论怎样回想，却不记得中年人的模样，只记得那双眉毛——锋利如剑。 在大楚太和十年的清明节这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大楚的镇北将军陈鹰在北魏的一次偷袭中意外身亡，大楚皇帝得知消息后痛哭三日，提前结束南巡返回扬州，追封陈鹰为九歌侯，而大将军白起接其帅印。 而同日，市井间皆传言当世四癫齐聚极北大战了一场，导致天地震动。而战后北魏剑阁大弟子松柏感悟天道，剑术精进。大楚水月坊花魁沐晴儿谱得一首新曲，然无人得听。舟山寺无念和尚则是盘坐悟禅，百日后终有所得。而魔宗莫天则传言被三人联手击伤，遁入极北苦寒之地，但终究无人亲眼见到。 酒楼内那个佝偻而又不苍老的背影依旧坐在窗前，端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坛，听到周围众人的传言，不屑地笑了笑：“性空长入定，心悟自通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