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荒原在春天的时候仿佛天堂,在隆冬时节却如同冥界一般凄苦难熬,寒风呼啸,雪片随时飘临,酷寒无比,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喜欢饮酒暖身,尤爱烈酒。 火堆旁的中原人与草原蛮人千年来一直在通商与打仗这两件事情间不停折腾,前不久的侵边及此后中原联军的反击,让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哪里可能因为上层大人物们达成了和议,鲜血凝成的仇恨便自然消去? 怀着复杂的情绪,王庭部落里的人开始和中原人拼酒,酒意狂肆入了胸腹,没能消解仇恨,反而更是放大了情绪,于是拼酒变成了比试,比试变成了斗殴,斗殴最终变成了群殴,王庭与神军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卒,刚刚平息了一处混战,又要赶去另一地,场面显得极其混乱。 有几顶帐蓬孤伶伶地扎在草场边缘,距离汉营极近,却不在汉营的范围之中,没有受到远处火堆旁的混乱影响,依旧显得格外安静,恰如生活在里面的人。 西晋少女们在格慕慕大会上看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性情恬静自持的她们,傍晚时便回了营地,端木容更是安安静静在帐中坐了整整一天,白纸铺于案上,她悬腕于纸上,不停地抄写着什么,竟似是根本不知道厌倦枯燥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起。赵伶儿带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她看着端木容温和说道:少主,有客人见来拜访。” 端木容缓缓停止书写,把毛笔放入清水瓮中荡了荡,转过身来。 那名少女眸子里带着一股极难掩饰的骄傲意味,她走进帐蓬后,便一直在打量四周,尽可能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平静一些,但看着案畔那位白衣少女转过身来,她依然感到了一丝紧张。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书痴。 端木容神情淡漠看着她,说道:“你是谁?” 书痴习惯了用这种直接口吻说话,她不喜欢说废话,她习惯了淡漠的神情,因为她觉得做表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情,她习惯了目光散漫无礼,因为……她眼睛不是太好。 但就像最开始不知道某人有眼疾的许尘一样,紧张的情绪变得有些烦躁,然而她还是不敢无礼。 还是那句话,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书痴,书痴骄傲些,无礼些,对于她们这些一直与另一痴朝夕相处的天谕院学生来说,很好理解与接受。 那女子敬畏行礼,说道:“公主请端木师姐明日相叙。” 端木容静静看着她,想着那个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旧友,想着草甸下方血火交加时上方那辆马车里平静如兰的旧友,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 世间万事万物,无论人货感情生活,最怕的便是比较。西晋少女们在汉营外自择平地宿营,虽然稍嫌冷落冷清但也觉着还算清静,并没有太多的不满意,但当她们走进那华丽帐蓬后,纵使心境再如何恬淡,再如何不讲究身外享受,看着那些阵设用具和精致食物,依然不免觉得有些难过。 同样都是朝廷诏令而来的年轻人,为什么她们这些玉玄门弟子在边塞军营里没有好营地,承担艰难任务出生入死终于来到王庭却依然没有好营地,而这些人坐着马车哼着歌喝着茶水来到王庭却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尤其是回想起当日草甸下方那场与马贼的血战,想到自己等人在营地里苦苦支撑随时可能死亡的时候,这些人正在草甸上方的座骑之上冷眼旁观,西晋少女们愈发觉得难以接受,情绪低落异常。 坐在她们对面的人却并不难过,也没有什么低落情绪,脸上更看不到对于马贼劫掠一事的羞愧,他们端着荒原上珍贵的瓷碗缓缓饮着茶,尽着主人的本分与西晋少女们温和叙话,言语间淡着股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西晋少女们强忍着难受与恨意,那些人只顾着展现自己的风度与骄傲,双方话语之间自然不可能投机,却也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只是渐渐不再交谈,分为两列只与同门说话交谈,就如看不见对方一般。 反正今日他们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早已进了大帐深处,那道华丽屏风之风,那两位少女的对话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穿着玉玄门弟子服的许尘,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侧着身子与雅秀不知在轻声说些什么,雅秀清稚可爱的小脸上,不时浮现出匪夷所思和兴奋的神情,小手轻轻抚摩着身旁一个方方的匣子,看上去极为小心翼翼。 难道这便是书痴端木容送给花痴公主的礼物? 大帐深处那道华丽屏风之后,端木容面无表情看着对面那位穿着淡黄斜襟衫的美丽少女,说道:“当日你在草甸之上。” 西晋公主此时正在用心修剪一盆异种七瓣花的枝叶,听着这话,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王妃爱若珍宝的一盆花,可惜抽丫之初便养植不得法,根茎无精神,花开自然无魂,淡的令人心痛。” 这位公主自幼酷爱花草,在王宫遇着那完美男子之前,花草便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分,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西晋公主很美,睫毛眉眼无一不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美,而且她一个人身上竟是集合了很多种美感,就像是一盆精心培育出来的名花,在春风里花瓣微颤,有时含苞有时盛放有时承露娇羞,美不胜收。 书痴端木容则与她截然不同,她的双眉细而浓郁,就像是墨笔画出来一般,目光虽然散漫却真正明澈,没有一丝杂意,双唇微抿时便是一道线,微圆的脸颊看上去更没有传统美人的特征,但这些看似寻常无奇的细节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她的表情再如何木讷,都显得那样的好看。 许尘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便做如此想法,别的任何形容词好像都不能准备形容这位西晋少女的容颜,甚至会显得多余,只能赞她一声好看。 这种好看不像西晋公主的美那般动人,那般清晰,却因为没有任何杀伤力,对任何人的眼眸都不会造成格外的负担,而会令观者感到轻松。 这种好看,可以好好地看。 端木容好看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她看着西晋公主平静说道:“既然你承认当时自己在草甸之上,那么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西晋公主静静看着她,微笑说道:“端木jiejie,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你承认的如此平静,何必再问?但既然你坚持要我问,我便问。” 端木容的表情很平静,眸子里看不出是怒还是喜,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那般说道:“你当时既然在草甸上马车中,自然知道下方的营地正在被马贼围攻,你也应该知道营地里有我玉玄门的弟子,你为什么不让神军骑兵来援?” 西晋公主微抿双唇,说道:“入荒原后,我的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学生,又怎么能命令神军骑兵?” 端木容淡漠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她身前那盆花,说道:“你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学生,这时候你就应该在外面等候,哪里有资格和我对坐谈话。” 西晋公主微微蹙眉,觉得对面的白衣少女和回忆里的书痴有了很大的差异。 她看着西晋公主,漠然说道:“你若不想说草甸那日的事情,我便不说,你既然要说,那便不要这般胡说,你又不是白痴。” 西晋公主还是没有说话,缓缓放下手中的小剪,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端木容,眼眸里浮现出一抹笑意,心想什么事情让书痴居然变化了这么多? 端木容的这些指责,谈不上如何犀利,因为无论是谁都能想明白当日草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西晋公主无论当时是沉默还是如何,都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 西晋公主并不在意这些指责,她更在意的是端木容此时的表现。 按照她的记忆以及世人的认知,端木容是一个终日跪坐在笔墨纸砚之前,不问世事不知世事,有任何想法都会因为觉得麻烦而不肯说出口,淑静沉默到了极点的人。 她本以为今日邀端木容相会,对方因为马贼一事再如何愤怒,也不会当面指责自己,然而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表现的如此直接而强硬。 西晋公主静静看着她,沉默很长时间后开口说道:“端木jiejie,你变了,变得直接了很多,也刻薄了很多,实在是令我感到很意外很吃惊。” 端木容认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我不知道直接有时候会有刻薄的效果。” 西晋公主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微涩笑道:“没想到连你也变了。” 端木容平静回答道:“我最近跟着一个人学了很多东西,我在习惯这种变化。” 西晋公主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指责我?” 端木容回答的平静而又肯定:“如果不是为了指责你,我为什么要来见你。” 西晋公主叹息一声,说道:“我是在你施出那半道源符时,才知晓你在草甸下。” 端木容看着她美丽如新绽初桃的容颜,稍一停顿后说道:“就算我不在草甸下,也有别的人在草甸下,在马贼的刀下。” 西晋公主平静说道:“我与你相识,我欣赏喜欢你,所以你的生死与我有关,你若死了我会悲伤,其他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自然不会理会。” 端木容说道:“我有一师弟死在马贼最后一次冲营。” 西晋公主的语气依旧平静:“我不认识你师弟,所以他的生死与我也无关。” 端木容静静看着她身旁那盆高洁如雪的不知名的珍贵花树,说道:“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与你我无关,但这个世界与你我有关,因为悲喜总会相通。” 西晋公主并未在这件事上争论太久,也许是心虚,也许是不屑,他轻声的说:“我很长时间没有去玉玄门了,我来之前,我哥哥怎么样?” “鲁石?” 端木容平静的说:“你知道,我们不在一个院……” “那他找没找到他师傅,你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