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梵天之火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再朴素不过的房间。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墙壁算不上雪白,但也异常洁净,空气中有开腾的热气,氤氖的菜香,从房间中央的圆桌上飘散出来。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女坐在桌旁,从盘子里夹起一片青菜,放在身旁儿子的碗里。 妇人的面容算不上美,花非卿却很熟悉,再熟悉不过。十八年来,她每次以为自己快要忘记她,都会有一场梦境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又提醒她让她记起。 她有些不敢相信,似信似疑地迈出脚步,才发现屋内的装扮,竟都是现代才有的。 家。 家——明明外界是生死厮杀,流离失所或寄人篱下,都永远温暖安定的地方。 妇人执起一只小勺,又舀了一碗饭,放在桌上的另一个地方,对着她的方向笑着喊道:“非卿,来吃饭了。” 她嘴角颤抖,终于忍不住跑过去:“mama!” 跑了几步,却有另一个小巧的身影从身后蹦蹦跳跳地窜到桌子前,把住妇身的脖子,甜糯糯的一声:“mama,你真好。” 女孩不过七八岁,却已经有了胜于常人的姿容,那是小时候的自己。她这才发现,mama的容颜,比起她最后后一面见她时,年轻了太多...... 小花非卿吃了一口饭,却突然“啪”地搁下筷子,皱眉道:“妈,这饭是夹生的,我不要吃!” 妇人一愣,望着她跑开的背影,也只是无奈地一声叹息,然后,将那碗只动了一口的饭,放在墙壁的一张遗像前。 小花非卿躲在门框后,眼中竟隐隐有泪:mama每餐都吃不饱,只有放在遗像前的饭,她在他们下桌后,会吃...... 遗像里的人,是爸爸...... 花非卿静静地看着眼前放电影般的一幕幕,眼角有湿润的液体几欲夺眶而出,此刻,身后却响起一串梵咒。 眼前的房间突然一晃,菜香、妇人、遗像.......都齐齐地透明起来。 “mama”花非卿大喊一声,正要上前去抓,却有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手腕,韩咎挡在她身前,道:“女人,这些都是那些死人的怨念化成的幻象,不能看!” 花非卿挣扎着甩他的手:“不能看又怎样?是假的又怎样?你让我去,让我多看一会儿,放开我.......” 韩咎不说话,反而将她抓得更紧,花非卿挣脱不掉,便举起手掌向他的手背上劈去。这一掌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纵韩咎功力深厚,手背上也刹时被带出一道血痕。 这时房间内却传来了一个深沉的声音:“迷途之法从妄想生,乃辗转成无量无边烦恼。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欲念太多的人,便容易被幻象所控制。姑娘,你为何不愿放下?” 花非卿停止了挣扎,这才看见房间已经变成了僧侣住处该有的样子,墙前的蒲团上,背对她盘坐着一个老僧,只是四肢都被碗粗的锁链锁着,想必是自己刚才的失态暴露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老僧也只是“呵呵”一笑,指了指房间一角,那里,苏禊玉倚墙靠着,身上除了衣服略有破损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她心中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走上前去,用衣袖轻拭他安静的睡颜:“多谢了” 老僧摇了摇头,却是道:“明明有些答案心里已清楚,为何还迟迟不愿去面对?” 花非卿动作一顿,许久之后才回答:“假做真时真亦假,这世上有些真相,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是逃避,还是不敢?” “叮叮当当”清脆有锁链声响起,老僧换了个印结,房中的景象又再次变得渺茫起来:“那这些幻象,你又逃得过么?” 花非卿起身,看见身旁突然变成了一条宽阔的街道,飞驰的汽车,高耸的大厦,绚美的霓虹。而在这片城市的上空,又浮着另外一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景物她要更熟悉一些:玄苍城的飞檐,华丽的殿宇,城墙外的盛世桃花,而她站在南夷狭小的土地上,渺茫得如同沧海一粟。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幻象,是么?” “也不能这样说,正如你在梦里隔雾看花,你怎么知道那花不是真的?”老僧说得愈加玄奥:“你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你现在扮演的这个人她有未了的执念,在你来到之前,她曾有过自己的命运,但是有些心愿,在她死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了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醉与醒之间罢。” “我来,改变她的命运。”花非卿缓缓张开右手,凝望自己掌心纵横交错的命格。人一生辗转反侧在此之间,又究竟是为谁而活?心中难得地浮起一丝沧桑,转瞬却被远方一阵马蹄声打破“不好,他们的人马已经到村前了!” 韩咎收回探在窗外的脑袋:“和尚,这里有没有地方能躲?” 和尚摇摇头,带动手脚上的铁链一阵清响:“我便是被他们锁在这里的,二位要躲,还是快跑为佳。” “跑个屁!”韩咎一口就骂了出来:“他们骑马,我们走路,四条腿追两条腿,跑得掉才怪!” 此时房间的幻象已渐渐消失,花非卿望了一眼那座城市,突然问老僧:“你既然能让我看到这些,那能不能将我们送到我重生前的那个大陆去?” “你的梦境只有你自己能做主——再说,从一个梦回到另一个梦,本来就没有意义.......” “死到临头了,还在说这些别人听不懂的话!”韩咎打断他的声音,一把牵过花非卿的手,正准备往窗外跳,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般“咦”了一声:“女人,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锦囊?” “锦囊?栽赃陷害这种事,你丫的肯定漏洞百出。” 自从上次发生那件事后,她对锦囊就一直没什么好感,如果不是锦囊,太傅也不会在先帝面前说苏禊玉的不是,她也就不会弑君,苏禊玉也就不会毒发躺尸,她更不用在这破地方被人追杀。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这种情况哪有什么时栽赃陷害?唯独地图,那锦囊上倒是有一个。 “逃命就随便找条路逃了吧,还要地图有个毛用,多此一举!” “不是的,女人,你听我说。”,韩咎却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花非卿自然而然地握紧了五指,竟感觉到掌心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留下的。“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门外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韩咎不知怎的莫明其妙地不急了,花非卿倒是急得很,她还想多活几年呢。听见她毫不文雅的骂辞,韩咎倒也不生气,只是微微垂下眉。窗外,新的一天的晨光已经破晓而出,洗涮尽昨夜浩劫残留下的血色,照得平日里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也有些柔软起来,“你眉心印记里的秘密,其实是长芙古墓的地图。” 花非卿沉浸在话语落下时轻微的震惊中,并没有发现房里那个老僧的双肩,也在同一时刻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长芙古墓这个名字,她也曾多次听人说过,那里面葬的是琼羽第一代霸主慕双秋,传说这位霸主十二岁揭竿起义,十五岁统一琼羽,二十岁占破各种机关要道,但这人一生都未婚娶,唯独爱莲有嘉,一直活到两百三十岁在一朵十二瓣的巨莲上坐化。死后便将自己藏于生前设计好的墓室之中,同时带走的,还有琼羽一百八十城的机关总术,和琼羽建国时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他死后抱着一夜致富的心态来到长芙古墓的盗墓贼便层出不穷,千百年未断绝。但凡是进入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而在十年前她和楚慕云将璇玑阁的机关破解之后,进入古墓的人一下子就从盗墓贼变成了琼羽皇室,人虽然变得高级了,结果却是不变的,他们都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献给了“祖国伟大复兴”事业。 花非卿凝望着面前的男子,瞳仁是极其纯正的深褐色,也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微笑:“猜到了。” 的确,从他的血滴在那“雪域冰丝”所制的锦囊上时,她对他的身份就开始了怀疑,他与琼羽皇室的联系,必定不会浅。但是此刻被本国的雁翎军追杀,他却只能无动于衷,必定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何况在这锋烟乱世,黑与白,黑与怨,成与败,敌与友,都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也只能尝试去那里一避了。” “本来死老头儿告诉我,只有男女交媷之后,那印记里的地图才会显现,但是自从上次我看到那个锦囊,突然就想到了一种其他的方法,来,女人,咱们试试。” 言讫,他盘坐在地,掌风化刃,决然在指尖划出一道血口,花非卿亦盘坐在他对面,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将那带了多时的面具,取下。 远山斜照,檐头新草,帘外马蹄疾,而那十二瓣莲花的图腾,如蘸落在这片平凡村庄上的血色绝笔,从此一开不零。 老僧的背影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在嘈杂的气氛中并未引人注意,韩咎轻轻抬起手,将缀了血珠的指尖,缓缓触上她的眉心。温热的触感,让她因本有些抵触而蹩起的眉头,如清晨悠袅的炉烟,淡淡拂开。眉心是人之要害,此刻,只要他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勾指或者一挥手,她都随时可能丧命在他掌下。 然,纵此刻她心知肚明他是她此生注定之大敌,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将最危险的地方,留给他。 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十二片莲瓣中央的那簇火焰顿时猛烈地燃烧起来。莲花浴血浴火,刹那旋转,盛开犹凤凰涅磐最妖娆绝世的起舞。 梵天之火,三千年一轮回,焚尽人间罪障,莲花从中涅磐,从中新生。 韩咎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喜色,不多不少恰巧落在花非卿眼里。男女交娠本累似于两人血乳相融,料得多少会有一些反应。韩咎一边垂下手,一边对着她挤眉弄眼:“果真高明!还省下了你我双修的时间!” “是的,也还你了终生的幸福。”花非卿一边学着他挤眉弄眼一边被拽了出去。韩咎牵着她跃到窗前,又折回来,将墙角的苏禊玉往背上一捞,前脚刚踏出窗棂,身后花非卿却一声疾呼:“慢着!” “当——” 绾得精致而小巧的金钿横空飞出,击上锁在老僧四肢上的锁链,带起一串耀眼的火花。那老僧一惊,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最后将那一簇燃烧得正狂妄的莲花,细细凝望。最后低下头去,一声叹息哽咽在喉口:“不必了,你们快走吧,全村的人都死了,我又如何能一人苟活于世?” 可锁链太重太粗,金钿被弹落在地,“叮”的一声轻响,锁链上不过留下指甲缝宽的痕迹。 有的时候人的生命与宿命比起来,就像是金钿碰上那铁锁,说“自不量力”都显得太轻。 “我不救自己想死的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原则,村外的马蹄声没有留给任何人抉择的时间,花非卿都来不及发出叹息:“说你现在最想说的话。” 拜佛的时候说:双手合十,掌心却要留出一些空隙,为接住自己所信仰的东西,而一个人面对生死时的信仰,往往显得最是虔诚:“不是我不交出阴生蛊,不救他们——我是这地里唯一会巫蛊之术的人,而十八年前,我却亲手送走了我的女儿......” 寺外,不知道哪根香火燃尽了,细微难察的一声“噼啪”。 花非卿依然只是微笑:“天意可鉴。” 韩咎再度拉起她的手,用琼羽表示敬意最高的礼节,对他深深一躬:“告辞——过会若是有人追来,还烦请大师用幻术帮我等拖延一段时间。” 老僧的背影动了动,也不知是不是答应了。 韩咎的轻功很好,带着她和苏禊玉两个人轻轻一跃,也便落在了房顶,村外有黑压压的人头向这边走过来。她俯视那被血色浸染的万户屋檐,再也看不到炊烟袅袅,不知是不是在等着小庙里,清晨的第一声钟鸣。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串佛经:“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