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机 (四)
战机(四) 传奇故事中,虬髯客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和李世民争夺中原,就避居海外自立一国。这种小说靖海侯曹振向来不屑一顾,他不相信有人拥有近于妖怪的本事,可现实就活生生的摆在他面前,叶家居然在短短几年内一统勃泥等地,手段实在令人佩服。至于叶风随的父亲为什么不自己当王而是拥立了十三个傀儡,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就是南洋诸岛的豪杰不希望向大明称臣,他们没吃过大明朝一粒米,自然不喜欢向一个千里之外的称臣。以海为家的人天生就不喜欢受朝廷约束,宋时海上有人不服教化,有人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语言劝之,众盗曰:“老子头顶蓝天脚踏船板,何时有过半分土来”! 而朱元璋也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汉人政权存在。如果婆萝州的国王还是当地人,只要他肯称臣纳贡,朱元璋就可以将其列为不征之国。如果婆箩州的国王是汉人,大明它就会成为大明水师的下一个进攻目标。历史就是这般残忍,一个号称胸襟最为宽广的民族,可以很轻易的原谅仇敌,却没有拍拍自己亲兄弟肩膀的勇气。朱元璋没有,叶家老爷子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以找一个当地国王做招牌,无疑是最佳选择。 至于后来叶风随那些表白,曹振一句也没听进去,即使听进了他也不稀罕,以现在大明水师的实力,如果朱元璋想讨伐苏禄,三个月内曹振可以保证扫平苏禄全镜。假叶家之手并不比自己亲自去省多少力气。曹振关心的是,那些当地人怎么会听任叶家这么胡闹,十三个国王开赌场般轮流做庄,这个在台上下的令,到了下一任手上不承认怎么办?国王下令对罢免宰相怎么办?国王轮换,宰相世袭,这个架构好像听人说起过,西边有个国家数千年前就是这样子,难道叶家读过武安国组织人翻译的那些西方历史书么。 和曹振一样,姑苏朱二显然也对国王轮替制比对卖船更感兴趣,在中原历史上,权臣把握朝政,即意味着乱世的来临,有识之士都会奋起抗争。到最后,权臣或者扯下面具自己做皇帝,或者身败名裂。有十三个国王作为后备,叶家想采取前一种缓慢夺位的办法显然难度很大,但他们会傻到希望自己被人除掉么?还是叶家有其他手段,可以维持那个岛国各方利益的平衡? “世子,如果那国王任期满后不肯退位给下一任怎么办,或者在位上胡乱发号施令不合作怎么办?难道大家再打一场?我看你还是劝老爷子早日自己做了国王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小将军姜烨心直口快,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是啊,是啊,打虎不死,必有后患”!冯子铭等人也纷纷附和,他知道南洋那个大岛屿统一了,也知道叶家和当地人讲和了,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般故事。替朋友着想,他们也觉得该把那些国王全部废了,或者废掉绝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听话的傀儡。 叶风随见大家兴趣全转移到婆箩州的制度结构上,挠挠脑袋,十分不好意思的说:“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清楚,这应该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反正叶家是不会自立为王的,岛上的情况也不允许。那岛国和中原不一样,那些小国的国王的权力本来就弱,平时就要听长老们的意见。众豪杰软硬兼施,和当地的部族长老打打谈谈,死了好多人,才换回了这么一个折中方案。在我们婆箩州,现在国王仅仅是国家的代表,不能出口成宪,也不能随便下命令给百官,至于老百姓,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国王不是异族就行了,对谁当他们的国王好像并不关心。在我们婆箩州,国库和私库是分开的,国王每年可以从国库中拿多少钱按规定和岁入成比例,超过了一定额度就要宰相和百官批准。国王在不在位拿的俸禄一样多,所以他们也不用赖着不走”。 “你就说国王是你们家的摆设不就行了吗,何必这么罗嗦”,邵云飞在一旁插嘴。刚才叶风随砸了他的买卖,惹得他满肚子不痛快。见对方此刻说得高兴,忍不住出言讥讽。 叶风随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就等着做那个司马炎即可,还用向现在一样到处跑?咱们水上英雄有水上的规矩,总瓢把子是不能说传位给子侄就传位给子侄的,干不动时可以退,下任瓢把子需要大伙公推。所以我父亲有权力,不代表我就可以接位”。 邵云飞知道这是海盗们的老规矩,海盗的总瓢把子位置向来是个人凭实力去抢,抢到了就带大伙一块干,如果干不出明堂来,服不住众,就得主动退位,大家会另立瓢把子。若恋栈不退,就随时得接受新秀的挑战,或是比海战,或是比水性,或是比拳脚,其他人不得相帮。比试中生死勿论,死者的旧部和家人也不得向胜利者寻仇。所以海上的瓢把子,很少有能干十年以上。海洋那么广阔,随时会有新秀冒出,不可能把每一个有实力的竞争者消灭在萌芽状态。正是这种残酷的争夺权位方式保证了海盗组织的活力,保证了他们可以对抗陆地上的朝廷。海盗们也习惯了这种争夺头领的方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场血战发生。 叶风随顺着大家的问话,又解释了一会婆箩州的风土人情,大伙终于明白婆箩州的统一是建立在土人和海盗们妥协的基础上。土人各部番王轮流当国王,汉人和各族水上好汉推举自己的头当宰相。百官由宰相任命,国王不得干涉,同理,部落内部王位接替是部落的私事,朝廷也不能管。国家的各项政令发布,则由宰相和百官商讨而出,国王不问不看,但是各项政令不得侵害国王利益或削减国王俸禄。各国王的年俸,朝廷必须保证准时发放,并且按一定比例逐年增加。 这个协议达成后,水上各路英雄摇身一变,成了婆箩州的正规水师,不再抢掠本国百姓和各族长老。至于水上英雄自己内部的纷争,无论动刀子还是火炮,那是水师自己的事,长老们也不管。 “那你们父子将来怎么办,继任者会给你们留条生路吗”?姜烨奇怪地问,成王败寇是古今不灭的真理,他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执政者被人从座位上赶下来能得善终。 叶风随长叹一声说道:“所以家父才拼命带大伙建功立业,为的就是趁在位时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等家父干不动了,就主动退出,那时候我如果能争,就争一下,争不了,就让贤给人家。凭着家父在位时的功业,新上任者也得给我叶家些好处,否则等他卸任时,别人就可以用同样手段对付他”。 “不怕,到时候给我传个话,我带舰队去为叶家撑腰,看谁敢碰你分毫”,姜烨到底年幼,很讲义气的给叶风随鼓劲。 “也不至于真动刀子动枪,碰撞一下,彼此之间都清楚了对方的实力,差的一方就会选择退让了。家父说他争取和众人商量一个协议,也给宰相规定个固定任期,卸任时采用找人评判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像北平股市那样,一人一票来表决。反正自己兄弟间尽量不流血。免得伤了元气让外人趁虚而入。婆箩州现在一切处于草创阶段,大家终于可以不受当地土族欺负了,干劲还足,我们这几年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叶风随看着湖面轻轻地说。 “其实你们叶家可以趁现在订一个制度,把宰相的任期和接替办法也用律法的方式制订出来,这样就可以基本保证今后相位的平稳交接了,不必一定靠比武功,比比文治也不错,只要不是父子相传,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沉思了半晌,曹振给了叶风随一个中肯的建议。同时也满足了叶家卖船的要求。“第一批退役的三艘月级舰,我可以代你们向太子讲情,卖给叶家,火炮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和皇上申请,以你婆箩州宰相之子的身份上表,说要讨伐其他海上亲蒙古势力,我再让武侯暗中替你美言几句,估计皇上会恩准。小冯和余兄想要的船,我可以让太子下旨特批给你们几艘特大型运输船,其实就是从日级战舰型号基础发展来的,只是没有装火炮的位置,也没有加厚的船舷。分量轻了,船的容量和速度反而加大了很多。叶兄回去后可以告诉你家老爷子,等我和朱兄成婚后,也会到南方走走,那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两国的水师对劫掠大明商船,大明水师也应该和他们讲讲道理。不能吃了百姓的供奉却由着这些外寇胡闹”。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曹振说一句,叶风随说一声谢谢,到最后连谢字都说不出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最后几句,分明等于告诉他大明水师准备向榜葛剌海湾诸国宣战,替婆箩水师出头,有以这支百战雄师做靠山,那天竺和阿拉伯联军还有活路么?到那时,过了南巫里(苏门答腊北端),就全是婆箩州的天下,还怕有人不服父亲的功业,挑战他的相位么? 有人高兴有人愁,松江府商人余瀚宇的脸此时就拧成了一个苦瓜。他可不是为了买运输船来的。受了松江府众人之托,余瀚宇这次来京城找曹振帮忙是为了买退役战舰成立辽蒙联号那样带有掠夺性质的远洋商团。看曹振把战舰都卖给了叶家,知道计划落空,只好另寻出路。推杯换盏和大伙喝了几杯,大伙高兴的时候说出了买船的目的。姑苏朱二与他本来有些旧交情,在旁边不住替他说好话,冯、叶二人也跟着捧场。靖海侯曹振推脱不过,答应替他在太子面前说话,争取在运输船上也装上几门大炮,做成武装商船。 看样子曹大人也准备躲开眼前的是非了,为什么?趁着这次机会把反对者彻底根除不好吗?看着靖海侯曹振和几个朋友开怀畅饮的样子,姑苏朱二百思不解。 其实靖海侯曹振又何尝看不到眼前这个机会,但是,他却更清楚变革的事情急不得。好朋友武安国曾经说过,在没找到更好的办法监督官员之前,所谓反贪,不过是打扫了屋子角的蜘蛛网,没几天功夫新的蜘蛛网会再长出来。这种依赖皇上的旨意和官员良心的反贪,不会坚持多久,虽然贪官可以一杀再杀,当皇帝杀得疲惫的时刻,整个朝廷就会向贪官妥协。在曹振所熟知的历史中,宋朝初年,官员贪污五两银子就要处死,到了真宗时候就变成了贪官流放海南,到了徽宗,则变成了免除其官职,到了南宋,则成了“不甚深求”。 推行新政也不是换掉一批官员就可一劳永逸的事情,好朋友郭璞曾经说过:“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在社会的底层没有能与新政适应之前,cao之过急,反而会坏事。换掉一批官员容易,提拔一批新政的支持者也不困难,问题在于,这种凭政见相合而进行的提拔,有多少趁势附炎之徒会跟着混水摸鱼,多少人会打着支持新政的名义对国家和百姓进行不法侵害,对社会财富进行合法掠夺。就像王荆公当年破格提拔的人材,吕惠卿、章惇、蔡京、李定、邓绾,无一个不以贪污闻名。现在,推行新政与反对新政的争执还能勉强维持在道义之争上,偶尔有下流手段,俱不是主流。如果让他蜕化为权力之争,那就违背了兄弟三人的改变国家命运使其用不在坠入朝代兴衰轮回的初衷,而伴随着新党旧党权力的争夺这个怪圈子,新政与旧政只会结伴走向毁灭。 北宋灭亡,距离王安石发起他那著名的变法,仅仅五十八年;距离司马光废除这些变法,也只过去了四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