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古拉镇
一路奔出十几里地,身后追赶的马蹄声已消失去许久,那人终于慢慢减缓了马速。虽然一看便知不是凡马,到底驮着两个人的重量。黑鬃马在夜风中喷着响鼻大声喘着气。那人俯身搂住马颈,又用手指梳理着马鬃,口中发出“喏喏”之声,似在安慰着马儿。 云歌有些不忍,翻身下了马背,仰头道,“你若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到汉朝通西域的官道上去,你的马儿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那些人应该追不上我了。” 那人微微一笑,也翻身跃下马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那你叫什么名字,”云歌问道,“是汉人还是羌人?” “我叫骥昆。骐骥一跃的骥,昆仑山的昆。”云歌隐约记起骐骥一跃是《荀子》中的句子,那这是个汉人的名字了。云歌知道这里是汉疆与羌地的边界,汉羌两族人通婚的应有不少,便问道,“你有汉人的血统?” “嗯,算是吧。” “那你姓什么?” 骥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沮丧,“我没有姓,就这么一个名字。” 云歌想起自己也不过报了名字,并没有说自己的姓,当下惭愧起来,“那我也没有姓,就叫云歌而已。” 骥昆冁然一笑,褐金色的眸子如星辰般闪烁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你说要回到汉朝的官道上去,难道是要出关?” “嗯。三哥来信说,我娘盼着我回去呢。。。” “你的家在关外?”骥昆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是啊。” 一个汉人,家却在关外,云歌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话旁人听起来一定有些奇怪。骥昆果然静静地打量了一下云歌,像是在判断什么,却又很快释然一笑,道,“我要去范夫人城接我的一位伯父来羌地,说起来倒是离汉朝的关口也不远了。只是我会走这草原,而不是你们的官道。” 范夫人城?那不是在漠外的匈奴之地吗?一缕疑虑从云歌的心头闪过,她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说什么。 骥昆看了一眼云歌,又道,“你不知道陇西官道东部已起了烽烟吗?河湟一带的羌人各部已经歃血誓盟和汉人开战,听说汉朝也已经要出兵了。。。”骥昆停了停,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不甚友好,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恐怕难以穿越这战事。。。 汉人把聚集在黄河与湟水之间的羌人称为河湟羌或西羌。汉武帝时通过大汉通过几次会战开拓的河西四郡,就是沿着河湟之地的北侧,经过鲜海的北部,再经由阳关和玉门关联通西域的。而汉朝西拓的这四个郡,又似一条张开的臂膀,将羌人和匈奴人隔开在南北两侧,既阻断了他们合兵攻击汉朝的可能,又为大汉通西域的商路开辟了坦途。不过羌人与匈奴人又有不同,他们不像匈奴人有统一的王庭,而是各个部落各自为政,仅在一致对外时才会聚合起来。云歌这一路沿着栈道北上出蜀,所到各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巡查边地的义渠安国,被河湟羌人所击的事。她原以为只是些边地的小摩擦,想不到汉朝已经出兵。看来这西北的战势是要扩大了,那自己一个人再走河湟北部的汉朝官道走,的确有些风险。 “那。。。那我也避开这官道,与你一样沿着这草原向西走。。。“云歌踌躇道。 “战火一燃,河湟草原上的羌人只怕一时也容不下客行的汉人了,而一旦暴露了行踪,你很快又回被刚才那些人追上的。。。“ “你的马不是不会被那鹘鹰追踪吗?。。。”云歌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还说不用人家的马了呢,人家也没说要和自己一起走,忙不好意思地住了口。 骥昆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一般,自言自语道:“除非我们绕开河湟一带,从河湟南部过去。“ 河湟南部?那就是走中羌腹地了,如此自是避开了汉羌交界线上的战事,也能避开追踪自己的阿丽雅的族人,只是这一路的气候民风甚至路况都将是难以预料的,所费的时日恐怕也会长很多。 “这么走会不会时间太长?”云歌问道。 骥昆沉吟了一下,道,“现在战事主要集中在你们汉朝官道的东部,西部并没有战火。等我们到了鲜海[1],你可以从大斗拔谷穿过祁连山进入张掖,由此返回你们汉人官道西部,再从那里出关。“ 大斗拔谷[2]?云歌忽然模模糊糊地忆起曾听爹爹提起过这个地方。 骥昆见云歌仍是低头不语,又道,“你不用担心,中羌腹地的各部落并没有参与这次河湟部落战事,对客行的汉人的敌意不多。而且我在中羌待过几年,带你走应该没有问题。。。骥昆忽然停住,好似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自说自话,遂又迟疑道,“。。。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信任我?”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骥昆,见他清澈着一双眸子正静静等待自己的回答。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云歌道了一声“好。”又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谢意,忽然想起自己的东西都丢在了南合锦中,离开部涡坡时由于事急也没有去寻,当下叹了一口气道,“一时拿不出什么谢你呢。都怪我走得急,盘缠细软都落在那客栈中了。” 骥昆听她的话中满是懊恼,笑道,“男人相助女子本是应该的,这一点上羌人和汉人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女孩子家不必劳心想这些答谢的事。” 云歌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自己绿裙螺髻,在骥昆的眼中可能还是女孩子的模样。也许她的样貌还一如从前,可她的心里已是白发苍苍。是与刘弗陵的约定还支撑着她,让她在这世间孤身走下去。因为她答应过他要踏遍天下山河,读遍天下的志趣怪谈,搜集各地的菜式的。 “我不是女孩子了,“云歌忽然停了脚步,静静道,“我是陵哥哥的未亡人。” 骥昆有些愕然地停住脚步。他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夜露已经打湿了云歌的眼睛。四下里一时很静,远处传来沙狐‘桀桀'的叫声,身旁的黑鬃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蹭着蹄子。草原的夜风温柔的围拢过来,过了一会儿,好像就掩去了云歌脸上的潮气。 骥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牵起马儿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云歌,你敢与我一同走中羌吗?那里羌部落有十几丈高的石砌碉楼,全是用削薄的石片垒筑起来的。你想去看看吗?听说长安的宫殿也不过就是筑在夯土台子上,才显得高呢。你去过长安吗?” 潮水再次涌向云歌刚刚平静了眼睛,然而她大声笑着回道:“我敢的。我答应过陵哥哥要去看天下的各式奇异的建筑呢。” 骥昆翻身跃上马背,又继续道:“嘿,你再不追上来,我的马儿可就不等你了。” 云歌快步追上去,骥昆伸手轻轻一提,云歌又稳稳地坐在他的身后了。黑鬃马在月光下略扬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而后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云歌原以为羌人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此次随骥昆从武都西转入羌,才发现除了骑在马背上的牧人,也可以看到裹着头巾在田间耕作的羌族妇女。最初经过的几个羌人部落也未像云歌预计的那般汉人绝尽,不仅可以看到汉朝商人的踪迹,更有一些由物物交换而自然形成的集市。在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边界地带,渗透和竞争同时进行着。 古拉镇就是这样一个集镇,而且比之前的几个集镇都大。集镇上汉人用汉纺布,丝绸,铁制农具,谷物种子与羌人的牛羊,毡毯,毛皮进行交换。虽是自发形成的集镇,但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羌人和汉人穿着各自的服装平和地穿行于集市之上,仿佛不知北边有战事临近的模样。 云歌一到古拉镇便在集市上四处寻马。因为骥昆的黑鬃马虽出身不凡,载得动两个人驰骋,然而在速度上到底是要打折扣的。而他们取道中羌本就会多花些时日。云歌又担心河西官道的战火会从东端烧到西端,因此急着再寻一匹坐骑,加快他们穿越中羌的速度。 可是云歌在集市上看来看去,要么是形体高大但却奔跑缓慢的河曲马,要么就是一种头重颈短体质粗糙的羌地马。云歌每次下决心要买一匹马,瞟一眼骥昆的黑鬃马,就又犯起犹豫来。骥昆看她一脸不服气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却道,“不要小看这些羌马,这是高原上的马种,叫浩门马。虽不及西域马跑得快,但却比中原河曲马的耐力好。而且浩门马多会走对策步,可以减轻骑手颠簸之苦。这一点怕是正适合你们女子呢。” 云歌不信。骥昆便让她上马一试。果然,浩门马走的是小步,而且步态整齐而节奏分明。云歌骑在马背上觉得行云流水非常自若。云歌大喜,便用自己的翡翠耳坠和一对玉笄从一个羌人的手里换了一匹栗色的浩门马。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时分。 骥昆想起什么似的,道,“过了这个集镇再往前,我们就深入羌地,离汉地越来越远。不会再有集镇了。我们应该去好好吃一顿。” 云歌点头应道,“嗯。各地的菜式我本就要尝一尝的。” 古拉镇上的食摊大多以牛车载炉台和烤架,路边一停,支起个没有围子的穹庐顶,再围以简陋的木几。他们选了一处食摊,挤坐在低头而食的汉人和羌人之间,要了烤黄羊,红焖牦牛掌,还有羊汤鹿蕨。云歌没有想到这样的流动食摊还能拿得出这许多菜式,不禁啧啧称奇。她每样都尝了尝,很快就给出了评价—— “黄羊rou质太紧,其实并不适合烤食,炖老汤倒或许更合适些。” “这个红焖牦牛掌定是受了汉家影响,不过这用来煨红并不是汉家的豆酱汁,应该是羌地的什么调料。” “这个羊汤鹿蕨最得我心。只是太不讲究摆盘了,若是用发菜扎系鹿蕨,放在水豆腐上,再‘用羊rou汤来煨。。。嗯,汤里需有枸杞衬色,那定是又清雅又美艳。真真是白玉绿翠间的一点红呢。不如叫个赤子雪青汤,那定是道上得汉宫宴的菜呢。。。“ “原来你不仅去过长安,还吃过宫宴。”骥昆笑着打趣道,“我只知道这些菜好吃罢了。”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菜很厉害的。”云歌得意道,“长安城的雅厨就是我。。。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样的话她好些年没有说过了。她猛然住了口,已经汹涌到红唇白齿间的往事只好生生在那里跳了崖。 午饭之后云歌又在古拉镇的集市上逛了逛,用随身带着的一包胡椒换了一套绿色的毡衣。羌人女子以华毡为美,多在深色的毡衣上绣以纷繁的花样,却少有碧色为底的毡袍。所以当云歌看到这套绿色毡裙时,眼睛骤然一亮。
“一包胡椒换一套衣服,太划算了。”云歌换上衣服,喜滋滋地道。 骥昆托着下巴摇了摇头,“怎么看都像个汉人的小细作,你的发髻要像羌人女子那样编成长辫。你还需要一串色无,就是银线编的珊瑚珠子。那是羌人女子必备之物,祈福用的。” “刚才你怎么不说。”云歌想起刚才与她交换东西的阿婶颈上是带着这么一串东西,“不过我也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换的了。我的包袱都落在南合锦了。”云歌气馁道。 “你的脖子上不是还有一串黑线编的项链吗?我看你把那挂件藏到衣服里边去了。如果是玛瑙翡翠什么的,刚才那个阿婶定是肯换的。” 云歌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她将手慢慢地伸向后颈,指尖在那一截露出的细细的黑线上轻轻滑动。骥昆看到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浮现在云歌的脸上,但是这温柔好像十月的湖水一样浸满了忧伤。 云歌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悲伤已经扫空,然而她的眼神也有些空洞。她摇了摇头简单道,“这个不换的。” 骥昆默默看了她片刻,转过身去,从背囊里拿出一串东西,递给云歌,“本来要带给我阿姐的,你先带着吧。” 云歌接过来拿在手里瞧了又瞧,这是一串羊脂白的珊瑚珠子,珠子从前到后均匀地由大过渡到小且颗颗饱满,很是雅致,完全不似民俗的饰物,她不由笑起来“你的背囊里这么多好东西啊。。。你还有一个阿姐?我还以为你娘就你一个孩子呢。”云歌把珠子往头上套下去,却缠在了鬓发上。云歌扯阿扯,扯乱了头发也没有解开来。 “哪个羌人的女子这么笨。”骥昆笑着转到云歌身后,帮她把缠住的头发抽出来,眼睛却不经意地扫向云歌后颈露出的那段黑色的丝绳。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段用黑色的丝发编成的绳穗。骥昆在云歌的背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云歌又问道,“刚才我用胡椒换衣袍的时候,你和那个阿公在换什么。好像是吃的,偷偷摸摸藏到你的背囊里去了。” 骥昆道,“是锅炕子。带了咱们路上吃的。你这个长安的雅厨是一定看不上这个东西的。不过等到了路上你饿了的时候,也说不定就会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我要写一本书的,把各地的菜式都记录下来,然后再融合成我自己的菜谱。” “锅炕子?入你的菜谱?”骥昆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刚才买的锅炕子。云歌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明白了骥昆为什么哈哈大笑。原来这锅炕子是一种不经发酵的面饼,仅以火炉炕熟。由于干硬敦实,方便保存和长距离携带。真正吃时,以沸水烧软或泡软。如今云歌吃的是干硬未加水的锅炕子,自然是硌牙难咽。 不过云歌还是品出了这干硬的锅炕子里还没化开的丝丝醇香,"这锅炕子若以rou汤化开,rou香和麦香彼此渗透,难说不是个好汤品。不过rou汤又不能单以鲜rou煨制,需得有腊rou的陈味。东越一代的人家喜用鲜rou炖火腿,味美无比或可借鉴。。。"骥昆见云歌沉浸到自己想象的菜谱里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笑容也很简单,刚才的悲伤似乎都扫尽了,不禁微笑了。 身后忽然传来铃鼓笛声,转头看时,却是一队在草原上流迁的羌族歌舞艺人正在集镇的一隅进行表演。几名身穿彩衣的羌人女子在羌笛的伴奏下,手拿摇鼓在肩头腰际击打摇动,动作风趣活泼。云歌看得有趣,也空手依样学之。一名羌人女舞者瞥见了,随着笛声踏步凑近她,将一只摇鼓放入她手中,扶了扶她的手位,又推了推她的腰肢,随即露出夸赞的微笑来。 云歌随她们舞了好一阵子,才在骥昆的催促下翻上马背向西而去。那羌人歌舞队不久也结束了歌舞表演,向西南行去。才出古拉镇不久,便遇上一队白衣马骑。歌舞队的领队游走汉羌两地多年,见马上之人个个气宇不凡,知道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布衣商队,便领着手下的歌舞艺人避在路旁。不想那领队的白衣男子却纵马上前,拱手问道,“请问你们可是从穿过羌地而来?有没有见到一个孤身绿衣的汉人年轻女子?” 领队摇了摇头,又回身望向自己手下。那些羌族的歌舞艺人也纷纷摇头,“没有见到这么个汉人女子。” 马上的白衣男子面露失望之色。另一名年纪稍轻的白衣男子从后面赶马上来,轻声道,“九月,壶吉分堂刚刚送来公子的鸽信,说他们已出泾河入天水郡,离金城不远了。公子问我们这边有没有云姑娘的下落,如果没有,公子他们就会入金城向赵充国将军求助了。” 九月沮丧地摇了摇头,道,“都是我们行事不周。看来公子不得不求助赵将军了。” 注:[1]鲜海,汉代对青海湖的古称。[2]大斗拔谷是连通青海和河西走廊的古道。霍去病曾率骑兵出大斗拔谷突袭单于王城,将匈奴逐出河西。所以云歌应该从其父那里听到过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