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明吏在线阅读 - 第一卷 吾辈岂是蓬蒿人 第十七章 看云起时(2)

第一卷 吾辈岂是蓬蒿人 第十七章 看云起时(2)

    言一出,小太监顿时目瞪口呆:“这,这……”

    杨龄却如获至宝,脸上顿时喜上眉梢:“对,对!你倒是说说,手中圣旨到底是中旨还是宰相用印,给事中副署的成宪?”

    李琙心头一紧,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横茬一杠!李琙横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直隶镇抚司督察赵青。此人平时沉默寡言,整个案子基本是杨龄在审,一不小心,很容易将此人忽略。但偏偏在此关键时刻,他却使出杀手锏!

    根据“这个”大明朝在永乐元年颁布的明确申明,朝廷有效的行政命令只有两种,第一种是由皇帝颁布,宰相用印,给事中副署的圣旨,第二种是由宰相府颁布,皇帝用玺,给事中副署的钧令。除此二种之外,没有任何旨令是合法的。

    杨龄见小太监有些口吃,心中已然明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跨上一步:“公公手中到底是什么圣旨?!如果是手续齐全的圣旨,下官便遵旨;如果仅仅是皇上的中旨,请恕下官无礼了!”

    小太监缓缓低下头,嘴里用几乎无法耳闻的声音说道:“这,这是宫里的中旨。”

    赵青眯着的眼睛腾地睁开:“既然是中旨,那请恕我等不能奉诏,请公公还有大汉将军们让路,我们要押送人犯启程。”此时此刻地李琙就如刚刚溺水的人刚刚触到岸边。立刻又被一个浪头打回原型。

    小太监手拿黄绫仍然有些不知所措,杨龄已经跨上一步抬头挺胸,傲慢地拱拱手:“公公请让路。”小太监悄悄将圣旨藏于袖中,向旁边斜跨一步。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手按短铳的羽林大汉将军们,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太监。小太监左手垂在腰部,轻轻摆了摆,大汉将军们气顿时泻了,分开两行退到两边。

    杨龄哼了一声。喝道:“人犯都上囚车了吗?”后面应道:“回大人,都上了。”他朝后面摆摆手:“走!”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从内侍和羽林军身边走过。后面的囚车也隆隆启程。

    当囚车经过内侍身边的时候,李琙感激地对内侍拱拱手,内侍叫了一声:“大人!奴婢无能!”

    李琙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囚车已经迅速通过,只听小太监口中吟道:“月色山色草色树色云霞色,更兼四万八千丈峰峦色,有色皆空。”

    李琙顿时百感交集,这不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帮他对的下联吗,李琙回头喊道:“结交多时还不知道公公姓名?”

    小太监在后面高声回道:“奴婢谭保!”旁边羽林军看着囚车隆隆而过,连忙问道:“公公,那我们却如何是好?”

    谭保道:“傻愣着干吗,赶紧跟着。”

    囚车陆续驶出巡捕房大门,门外竟然聚集起了不少百姓。李琙眼尖立马看到了赵颖之,只见她和清荷一起站在门外。

    赵颖之看到李琙。顿时泪如泉涌,三两步扑上前来。口里喊着:“夫君!”赵颖之这么一喊,旁边不少费不疑、二狗他们的家人也向前涌。苏州来地捕快连忙上前阻拦,两面的人在巡捕房门口僵持不下。

    赵颖之大声喝着:“滚开,让我见夫君一面!”手里掣着令牌,那些捕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

    杨龄看着赵颖之,暗道一声麻烦,但还是摆摆手让手下放她过来。赵颖之扑到囚车旁,李琙伸出右手探到车外。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李琙心如刀绞:“娘子!这是何苦呢?!”

    赵颖之扒在囚车边缘,哽咽着道:“颖之说过。夫君入狱,我给你送饭送水;夫君死节,颖之也绝不独活。”

    李琙再也忍受不住,泪水缓缓流出:“我的傻娘子,为夫怎么会死呢,过不了多少日子自然要回来,我不是答应过你一起泛舟海上,看日出日落吗?”

    赵颖之呜呜地哭着:“夫君,你别着急,颖之拼了性命也要救你出来。”

    李琙道:“娘子,我不着急,只是你要保重身子,不要过于担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能够做到!”眼睛盯着赵颖之,却是百转柔情,手里不禁加了点力量,死死攥着那只柔胰。

    杨龄在旁边听着两人的生离死别,早就不耐烦了,喝道:“时候不早了,启程!”

    驾驶囚车地捕快一甩鞭子:“的,驾!”囚车重新起动,缓缓前行。

    李琙和赵颖之的手仍然攥在一起,赵颖之脚底一路小跑跟着囚车前行,李琙不忍,手一松强做笑脸:“娘子,别送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在家好好等我便是。”

    赵颖之拔拉着囚车的边缘,依然一路跟随,上了大路,囚车速度加快,赵颖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囚车已经去了。赵颖之只觉得天旋地转,脚底一软,倒在路上,清荷连忙跑过来抱起夫人使劲摇晃着:“小姐,小姐!”

    李琙双手扶着囚车的栅栏,大声喊着:“清荷,照顾好小姐,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李琙没有一点信心,如果真按费师爷分析的那样,此行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

    清荷撕心裂肺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囚车逐渐来到吴江东门,捕快正和门吏交验出城关防,一行都停在城门内等候。正在此时,就听后面马蹄声响,又有几骑快速奔来。

    只见一名官吏手中举着一卷白绫,跃马冲过囚车来到最前面,他身后跟着四五骑衙兵。只见他来到队列最前面,喘了两口气,然后四顾喊着:

    不是押送吴江县法司李大人的车驾?”

    杨龄心头一紧,妈的,这又是哪路神仙?看着手下捕快询问的眼光,只得催马上前,抬眼一看,此人官府品级不过是七品,于是摆起官架子:“哦,是又怎样?”

    那官吏看看他,原来是六品官比自己要高,连忙拱拱手:“下官宰相府秉笔崔成,封宰相大人之命前来,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杨龄心头又是一紧,刚才抵挡了中旨,这会怎么又来了宰相府的人,难道又是来搅合的不成?但宰相府的人还不是能轻易得罪的,只得拱拱手:“本官直隶法司司副杨龄,敢问崔大人,有何事情?”

    崔成点点头:“宰相钧令,尔等听令。”

    杨龄心道不好,但还是滚鞍下马,其他所有人也纷纷下马,拱手听令。只见崔成展开手中白绫大声宣读:“兹有直隶法司辖下吴江律法司司正李琙以下六人,直隶镇抚司捕头陈情私放飞贼一案,案情不明,暂停审讯,所有人犯提交京城**司审理,见令执行,不得有误。”

    杨龄一听,立马急了,怎么连青府台也过问此事,这叫自己如何是好,但他有了刚才的经验,立刻问道:“请问大人,宰相钧令有无皇帝用玺?有无给事中副署?”

    崔成点点头:“大人请过来看。”杨龄连忙凑上去。完了,上面两方大印,一个小印,鲜红欲滴,清清楚楚,分明是手续齐全地钧令。

    崔成交验完钧令道:“那杨大人将人犯交割给下官吧!”

    这会杨龄真正是理屈词穷了,心有不甘地又往钧令上溜了一眼,只见崔成正卷起钧令放回怀中。

    那边李琙等人再度燃起了希望。李琙双手紧紧抓着笼子,对着后面囚车里的费师爷使劲使着眼色,费师爷同样满脸兴奋。谢天谢地,人间正道是沧桑,李琙赶紧抬头望着蓝天,朵朵白云。天色正晴。

    这时站在杨龄身边的赵青眯缝的眼睛再度睁开,嘴里蹦出一句:“杨大人,宰相钧令似乎越权了!”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都是一愣,崔成不解地看着这个镇抚司官员;杨龄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他知道赵青总是语不惊人誓不休。

    赵青继续道:“根据大诰明文规定,法司办案不受宰相府管辖,只要法司一日没有结案,就算皇上、宰相共同干预,法司也可置之不理。杨大人。我是外人,请问大诰中是不是有此一条?”

    杨龄恍然大悟。立刻重新恢复了神气,拱拱手对着崔成道:“大人啊。大诰中明明白白写着这条,下官记得承隆十一年,湖广律法司司正殷正宜力抗东角门和青府台两方旨令,办下尚书齐维家忤逆大案。本官只得遵循大诰条文、法司传统,不奉宰相钧令!”

    崔成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龄,简直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六品司副竟然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他讷讷道:“杨大人竟敢不奉宰相钧令?”

    杨龄狠咬银牙,吐出四个字:“恕不奉命。前面的检验完关防没有,继续上路。”

    李琙扒在囚车上。已经急得七窍生烟,他指着杨龄大喊:“杨龄。你个卑鄙小人,黄淮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拼了前程为他卖命?!崔大人,此人正是黄淮同党,所以才抗拒不从。赶紧将他拿下啊!”

    杨龄抖擞精神环视周围:“谁敢!明大诰是天下共法,谁敢拿我,便形同造反!”崔成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是左右为难。

    李琙还想说话,只听后面的费师爷道:“大人,别费劲了,杨龄此贼说得没错。”李琙一时气窒,气血翻滚,说不出话来。

    杨龄翻身上马,甩了一个响鞭,催促部下:“还愣着干吗,赶紧出城。”囚车一行,隆隆通过城门,扬长而去。

    崔成也上了马,率领着手下和谭保他们合在一起,跟随在后。

    李琙坐在笼里如同无计可施地困兽,他知道京城能够接二连三地派来使节传令,正是因为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埋下的伏笔生效了。京城里肯定已经得知了自己的诉求,而且无论皇帝还是宰相都已经做出了反应。只是眼前情况偏偏卡在一个小官身上,真是应了中国那句古话:阎王好管,小鬼难缠。

    中国古往今来什么时候法律大成这样?!圣旨圣旨没用,宰相钧令钧令失效,一个小小的官吏竟然能够置这个朝代权力最大的两人于不顾,而根据只是这个“明大诰”!

    还有就是那个赵青,李琙一直对此人忽略不计,但没想到在两个关键时刻,赵青地话都发挥了关键作用,看来他才是黄淮安插在案子里面最重要的棋子。

    车队就这样一路颠簸,来到太湖岸边,只见太湖岸边一个简易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大船。杨龄吆喝一声:“到了,来人啊,将犯人解上船去。”他自己倒不下马,只是站在一旁踌躇意满地看着,只要人犯上了船,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这时谭保、崔成也跟了上来,谭保一脸焦急地看着崔成道:“崔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啊?难道宰相钧令也不行吗?”

    崔成一脸阴沉地盯着杨龄,缓缓摇了摇头:“公公,他们遵大诰行事,我等也是无能为力。”

    李琙、费不疑、陈情等人接连下车,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走向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