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开家

    云空广漠，星光皎皎，入九月，偶有微风掠过，已能感觉到冷意。

    天色已晚，夜凉如水，石头躺在村口静悄悄的粮场草垛上发着呆。

    石头，不是石头，是个半大的孩子，姓石，可能是为了好养活，所以从小就叫了石头。石头只知道自己今年大约十多岁，因为具体年岁连他的父母也是记忆模糊，更别说他一个孩子了。

    这个小山村不大，百来户，偏远城镇，自来张姓人多，叫张村，大多数人家以种田为生计。村口的粮场，方圆半里大小，近乎平整，全村共用，平时用于置办红白事饭席，但主要还是秋季打场晾粮用，所以叫粮场。同时，这里白日间也是村里孩子们心中的乐土。

    张村贫困落后，没有私塾，村里与石头年岁相近的孩子，吃饭睡觉就是一天。整日里，孩子们除了偶尔帮父母跑跑腿（村南头到村北头邻里间传个话；村东头到村西头相互送个人情）之外，其余时间就是到粮场上集体胡耍。

    石头同其他孩子一样，没有读过书，目不识丁，加减也只限于十以内，因为一旦超过十，手指头就不够用了，所以，一百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

    石头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张村的范围，没有见过世面。

    村里往南走十多里，走出农田，再远就是深山，据说山里有妖怪，专吃小孩儿；往北走十几里是连绵无尽的大江，水流湍急，少有人迹，据说江里也有很多同样喜欢吃小孩儿的水怪。

    小伙伴们从来都没敢想过要到这些地方去，大人们说过，这些地方只有传说中会飞的仙人才能去。

    因此，世界在石头的眼中，就只有从西林镇到东林镇那么大。

    jiejie前年嫁去了东边的东林镇，因为大家都说老远了，同西边远到完全看不见的，隔着好几个村子之外的西林镇一样的远，所以石头觉得，比东林镇与西林镇再远的地方或许就是天边了。

    如今，石头正面临人生中的第一次选择。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最近几年不知为什么，整日的酗酒，家中无田地，父亲又东西几村常年主动去帮忙，不卖手艺，就为蹭口酒喝，虽然名声在外，却逐渐家徒四壁，时常揭不开锅。

    他的母亲相貌尚佳，在东西几村都算是个美人，只是一样的出身农户却大小姐品性十足，即不愿去忙农事，又不擅料理家务，几年前，眼见家境渐窘，直接撇下两个孩子，同西林镇走村贩货的货郎跑了。

    石头现在不能不选择。

    虽然目不识丁，不懂世故，但是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他一点都不傻。

    懂事这几年，总是饥一顿饱一顿，jiejie远嫁离家的这两年里，他更是度日如年，父亲经常三两日的不回家，家里的米往往连煮粥都不够喝，要不是时常有小伙伴给他些吃的，他甚至连跑路玩耍的力气都没有多少。

    石头没有想过怪责自己的父母，小山村里的孩子质朴，父母无论是何种人，在心里都是至亲，但问题是肚子里总是空的，随着慢慢的长大一些，他逐渐意识到要想办法摆脱饥饿。

    石头在努力思考着……

    去找母亲？

    隐约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打骂他，说他不听话，似乎母亲喜欢比较听话的jiejie更多一些，而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母亲是跟人跑了，他觉得，跟人跑了应该就是不要他了，如果去找母亲，会不会同在家里一样，同样的要挨饿？

    去找jiejie？

    记忆里，jiejie不但会料理家事，而且亲近他，从来不对他打骂。可问题是，他不是jiejie的孩子，听人说，嫁人的姑娘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别人家还会每天给他东西吃么？

    但是想来想去，石头觉得还是去找jiejie会有东西吃。

    首先，他自己很勤快，如今已经能收拾屋子、劈柴煮饭……这些事情，他的小伙伴儿们全都不会，他觉得，只要去到jiejie家多干活，jiejie家一定会高兴。

    其次，jiejie一直就好脾气，一定不会凶他。

    不知不觉，夜已深。

    石头最终拿定了主意从草垛上起身，身上的破袍子本就单薄，在秋夜里躺了很久，整个人快要凉透了。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跳下草垛，摸了摸怀里比较锋利的匕首，还有一个凉馒头，他迈步沿村路开始向东边走。

    每年这个时节，打完场收完粮食，尚未被逐个运回自家的一个个粮草垛，是他和小伙伴们的娱乐天堂，这里有他整个童年一切的美好与欢乐。如今，为了不再饿肚子，他却要离开了，要去老远的东林镇。

    匕首，是他眼中家里唯一的宝贝，是他偷偷拿出来的。

    馒头，是一个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在家里偷偷拿给他的晚饭。

    匕首用来防身。尽管他还不是很明白防身具体该怎么做，但是，平日里，经常与小伙伴们玩‘打强盗’的嬉戏，他隐约觉得，出远门或者做大事儿时，身上必须要带一个真正的什么武器，而家中唯一符合要求的，就只有这把匕首。

    馒头自然是用来充饥。而且经验告诉他，晚上不吃东西他能顶得住饿，但是早上如果不吃东西，他会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所以，他今晚没有吃，而是准备把馒头留到明天早上再吃。

    眼下要去老远的东林镇，不知要走多久，他自然更不会早早就把这个馒头吃掉。

    石头之所以选择在晚上走，原因有三。

    第一，晚上走不会被人看到，没有人知道，父亲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他不能面对父亲知道他偷偷跑出家，担心父亲会怪他。同时，他也隐约觉得：一旦自己离开——父亲可能会难过。

    第二，他打心里不愿意离开小伙伴们，他们曾经说好了的，要一直在一起玩儿，可如今为了不再经常饿肚子，他却要离开了，他说话不算数了，他不能面对小伙伴们鄙夷的目光。

    第三，对他来说也是最无关紧要的，那就是东林镇老远了，几乎是在天边，他觉得，如果起早赶路，估计等走到地方已经是大半夜，那时，家家闭门睡下，他要到哪里去找jiejie？

    晚上走就不同了，啥都不用多想，只要路上别遇到坏人强盗就行，就算遇到了他也不怕，因为他带了武器。

    就这样，大半夜里，朦胧的星光之下，一个孤独瘦小的身影，在村东头慢慢的远离张村，渐行渐远……

    ******

    第二日中午，石头如愿以偿走到了东林镇。

    期间路过三个村子，全程近百里。要不是道路笔直一路向东，要不是在清晨时分，在路过第二个村子时，一位老婆婆善意的搭话，又看他可怜给了他两个饼子和一大碗水，他早就饿昏在路旁，因为馒头没有坚持走上十里路，就被饿得心里发慌的他三两口吃掉了。

    一路上，世界在石头的面前不断放大，好像没有了尽头，他开始慢慢的明白了，之前在眼里已经是天边的地方——之外还有天边。

    许多之前在村子里很少见到，甚至是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一出现在眼前，石头的心灵完全被震撼。

    东林镇。

    石头看到了高大的院墙，比家里的房子高多了，一眼看过去估计能有几个村子那么长。

    从墙下的大门进去，他看到高大骏马拉着小木头房子到处跑。

    他看到房门大开的大房子，有好多人坐在里面一起吃饭。那房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香气实在是太香。期间，还不断的有人进出着。

    他还看到同样是房门大开却没有人吃饭的大房子，里面摆满了可多的东西，眼花缭乱，他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偶尔去村里的货郎，担子上的那点儿东西完全没法与之相比。

    石头蒙了。

    要不是之前给饼子吃的老婆婆告诉他，走到高大院墙围住的大村子就到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就是东林镇。

    看着一排排有些数不清的房子，满大街服饰各异的，穿着比村里人好看许多的行人，站在东林镇的街道上，好奇心逐渐开始减退之后，石头忽然意识到，找jiejie比想像中要困难很多！

    他不敢进入好多人一起吃饭的大房子里去问。

    他不敢进入摆放好多东西的大房子里去问。

    他甚至不敢去问满大街的行人。

    他有些怯生。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他不知该怎么去问。

    他根本就不知道jiejie叫什么！只知道jiejie跟他一样姓石，父母平时都是唤jiejie——老大，唤他——石头。

    原本想着东林镇同张村是一样的大小，只要他随便溜达上小半天的时间，一定会转个遍，找jiejie会很容易。

    哪里会想到，东林镇竟然有几个张村那么大，甚至更大，估计就算他转悠上小一天的时间，或许可以挨家挨户走个遍，可问题是这里的房子多是又高又大，基本家家都有高大院墙，大门一关，从外面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怎么找？

    眼看已经要过中午，石头的心里开始有些慌乱。一半是因为饿，而另一半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样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jiejie。

    不过别看石头还只是个孩子，又完全没有见过世面，但却一点都不傻，不但不傻，而且很机灵，他明白，东林镇实在是太大了，光住人的地方他今天一个下午也是找不全的，更别说镇子四周还有广阔的农田，虽然已是深秋，但来时，依然看到有不少人在遥远的田间深处忙活着，他不能确定这些农忙的人里就一定没有jiejie。

    心里快速盘算着……

    片刻后，石头觉得，还是去人多的地方转悠比较好，碰到jiejie的机会能大些。

    于是，他开始焦急地专门往人多地方走……

    结果，让石头万万没有想到，只走了两条街道，他顺着嘈杂的人声刚接近一个菜市场，一眼就看到边上有一个一个十七八岁的、一身粗布衣裳、身姿稍显瘦弱、面容娇小、略带憔悴之色的女子，可不正是他的jiejie。

    石头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急步上前。

    而这时，正在卖菜的女子刚好一抬头，也看到了石头。

    “小弟？”女子满脸惊讶。

    “大姐！呜呜呜……”石头再也忍不住，站在女子面前嚎啕大哭。

    “别哭，别哭，你是怎么来的？爹呢？”女子一把搂过石头，一边安抚，一边问道。

    “爹没在家，呜呜呜……大姐我饿！呜呜呜……家里总是没有吃的，我想上你家。呜呜呜……”石头边哭边说，小孩子完全没有心计，一下找到了jiejie，哪里会去管人多人少，想什么就说什么。

    这时，女子也一下止不住泪水，她紧紧搂着石头，“石头，大姐也想你！只是……”女子说着突然一愣，似乎面有难色，不过随即释然，紧接着说道：“好了，你先别哭，来，这里有干粮，你先吃，等卖完菜，跟大姐走，咱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