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天方魔谭在线阅读 - 第七章 西窗立影

第七章 西窗立影

    一直跟着苏管家走了许久,萧然才从菲菲之想中回过神来。住在苏小姐的对面么?萧然的嘴角不由得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邪笑意。

    在苏管家的吩咐下,早有家丁婢女将萧然的住处打扫了一番,又置来了一些家什用具,接着便有下人抬来了足足能容几人共浴被桐油浸成暗黄色的椎木大浴桶。

    前来伺候萧然的两个丫鬟名唤夏儿、冬儿,都是十三四岁的怯弱豆蔻少女。待下人将浴桶倒满水后,她二人便各自提一个小巧竹篮,往水中投了些不知名的香草。

    “好了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要沐浴了。”待用来遮挡浴桶的屏风拉后以后,萧然下了逐客令。

    两个丫鬟同时俏脸一红,怯生生地道:“姑,姑爷,管家吩咐婢子伺候您沐浴的……”

    二人声音渐渐地细如蚊蚋,萧然摇了摇头,笑着挥手道:“这个不必了,我真不习惯。”

    夏儿冬儿显然极是惧怕苏管家,贝齿轻咬下唇,面露委屈之色,似是要哭了出来。在萧然的再三推却并保证苏管家不会责备她们之下,二人才悻悻地离开。

    “这他娘的才叫人生啊。”躺在香气四溢,不冷不烫的温和香汤中,萧然忍不住大叹一声。昨日他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不曾料想转瞬之间便能有这般享受。人生如戏,莫过如此。

    就在萧然春风得意,闭目享受的时候,苏家后院一处凉亭里,苏定文与苏老爷子却在商榷着。

    “这小子来历果真清白么?”

    苏老爷子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看似消瘦佝偻,鹤发霜须,却是精神矍铄,一双深陷的老眼依然饱含神光。

    苏定文沉吟少许,回道:“我记得楚南郡在十多年前确是山贼横行,荡乱不堪,发生了不少屠村的惨案,其中不乏萧姓人家。这小子虽然来历有些不明,不过以我识人的经验看他本性不差,只是有些放浪不羁。”

    “诶—”苏老子摆了摆枯槁的老手,发出一个极沉的否定音调,不在意地说道,“以他的遭遇有些率性而为实乃情有可原,我想你以你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人,既然人品性不差,其他都无关紧要了。嗯,我得去看看这小子长啥模样。”

    说罢,苏老爷子撑着藤椅的扶手就要站起身来。苏定文急忙走过来扶着老爷子,皱眉道:“您老真是糊涂了,他一个晚辈,哪能让您亲自去见。如今他真正沐浴,待会我就差人唤他过来!”

    不料苏老爷子却是给了苏定文一个爆栗,丝毫不觉自己敲打的是朝中一品大员,肃声道:“你道人人都如你这般死要面子,都是自家人,何必在意那许多规矩!”

    …

    苏家宅院西边园子里种了一片桃树,眼下看得正盛,细小而稀疏的桃叶被桃花完全遮住,一眼看去便是成片成片的粉。春风惹得柔弱的桃枝轻颤不已,飘下瓣瓣桃花,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桃花雨,落在地上覆盖了泥土,宛如花毯。

    萧然那时匆匆而过竟是没留意这片美景,如今梳洗一番后信步走到此间,便被这片花色留住了目光,他很是喜欢桃花。

    沐浴过后的萧然让夏儿梳了一个短短的朝天髻,头发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凌乱,整个人看上去仿若拔高了几分,也精神了许多。此时他身着一袭浅白色的锦丝长衫,除了袖口和下摆有些暗金色刺绣外,再无其他修饰,看上去简单而不俗。如今再看他那略显病白的俊俏脸庞,俨然偏偏美少年。

    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花雨,萧然没来由地泛起淡淡的惆怅,似是触动了某些记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他想起一句诗,于是吟了出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一个桃花依旧笑春风!”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然别过头去,只见一名形容消瘦的老者缓缓向他行来,眼中满是赞许的神色。

    苏老爷子皱眉看着萧然,问道:“你这是忆起了何许人?”

    能在苏府这般闲庭信步的古稀老者,以萧然的聪颖立时便猜出了老者的身份。他面露恭谨之色,躬身行了一大礼:“孙儿拜见爷爷。”

    有了之前唤苏夫人为母亲的开端,萧然这一声爷爷喊得极为自然,以至于让古井不波多年的苏老爷面露奋然之色,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朗声道:“好孙儿!”

    萧然这才想起老爷子之前的问话,于是答道:“孙儿流落在外多年,适才看见这片桃花,忆起当年与玩伴一同摇桃花的事儿,不由得心生感慨。”

    “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想着哪位姑娘呢。”老爷子打趣一声,拉起了萧然的手,傲然道,“如今你入了我苏家,毋庸再叹那流离生涯。在燕京这三分地上,我苏家还是颇有分量的。日后你好好与焚香过日子便是,早些给我添几个重孙。”

    萧然低下头去,不好应答,心道这苏家的人都不能以常理度之。

    “哈哈。”眼见萧然有些窘迫,苏老爷子朗笑几声,拉起他往外走去,“眼下已是中餐的时候了,走吧。”

    一老一少行走在花木亭台之间,谈笑不止,直让那些家丁婢女喋喋称奇,苏老爷子几时这般开怀过?

    萧然却是心中暗道:焚香啊焚香,如今你这一家子都偏爱于我,你又能逃到哪去呢?

    只是当他忆起仅凭眼神就足以置他于死地的白羽尘时,心中这丝喜悦便荡然无存了。他来苏家最大的缘由便是想要让自己强大一些,毕竟苏家乃燕京豪门,更为接近那个世界。至于苏焚香,他自是喜欢的,世间又有几个男子不贪恋女色呢?更不消说像苏焚香这般倾国倾城的温婉女子。

    然而喜欢归喜欢,这却不足以让萧然抛弃自在的人生短旅,毕竟二人之间毫无情意可言,至于将来会成何模样,那便只能顺其自然了。

    这般想着,萧然已随苏老爷子带着来到了苏家的膳厅,还没踏过门槛,他便闻到了醉人的香味,其中还夹杂着某些熟悉的味道。

    当萧然入了门廊的时候,顷刻间便被那铺满了整张梨木大桌的菜肴吸住了目光,而苏氏夫妇却是看着梳洗过后衣衫焕然一新,气质不俗的萧然怔住了。

    “这都是犯些什么呆!”苏老爷将几人惊醒了过来。

    苏夫人眼中难掩欢喜的神色,站起身来唤道:“萧然快些过来坐下,这些菜肴可都是为你做的。我听闻你们楚南郡人喜辣,特地吩咐厨子放了许多辣子,你定然会爱吃的。”

    萧然闻言感动不已,连声称谢,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苏家丝毫不介他的出身,待他如此盛情,而他却有些不为人知的目的。只是他也是出于无奈,心道日后好好待焚香小姐便是。

    想到苏焚香,萧然这才发现不见这位娘子的身影,于是问道:“焚香呢?”

    苏夫人叹息一声道:“这丫头许是害羞,这一整日不曾出来,方才还唤扫儿出来拿了些吃食去。我说萧然,你作为男子就该主动些,多担待些,早些增进下感情才好。”

    苏夫人素来言行不忌,这番话说出来竟无人感到不谐,萧然连声称是,便挨着苏老爷子坐了下来。

    萧然只是听人说他的口音似是出自楚南一带便胡诌说自己来自楚南,虚实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不过,他爱吃辣却是真的。

    在燕京很少见人吃辣,萧然以前与乞丐为伍,每天能有馒头稀粥便是人生美事,哪还有资格挑剔。眼下诸多美食当前,他竟有些无从下手。好在苏夫人一直在帮他夹菜,他只管埋头苦吃便是。

    于是,苏家的膳厅里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苏家三口都停箸不动,而是盯着不知是因为辣还是累而吃得额头冒汗的萧然,听着他时不时发出的咂巴声,三人的脸上都露出极为相似的笑意。

    …

    西厢里,苏焚香正盯着一张白纸发呆。

    白纸有诸般用处,用来印书便可以供人识字知理,用来作画便能让美景美人留存千古,而苏焚香此时正在用这张白纸一抒心中的紊乱思绪。

    白纸上写着一首诗,诗名“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这诗写得真好!”扫儿的神色有些欢喜,道,“想不到姑爷除了算术好,文才也这般出众,与小姐很是般配呢!”

    苏焚香不由得脸色微冷,嗔道:“你也这般想,你不是嫌他是乞丐么?还是个登徒子……”

    眼见小姐神色不悦,扫儿不由得嘟起了嘴,声音变得怯弱了几分,“我那时在桃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你没瞧见,梳洗过后的姑爷真的很俊俏呢,比那些大家子弟都要好看。我起初嫌他是乞丐是怕他配不上小姐,可是,可是不知他那般有才,再说了,我们家也不缺银子。他那般放浪不羁是真性情呢……”

    扫儿满脸堆笑,说得手舞足蹈,还待说下去,却见得苏焚香的脸色越来越沉,不由得闭上了嘴巴。

    “是娘亲叫你这般说的吧?”

    “小姐你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扫儿面露委屈之色,转眼就将苏夫人出卖了,她忽而又抬起头,似是鼓足了勇气,“其实,其实扫儿自己也是这般想的。”

    看着扫儿那纯净的目光,苏焚香心中叹息一声,收起木然的神色,转过头去看着白纸上娟秀的字迹,心道:你果真这般出色么,上到老爷子下到丫鬟竟然都向着你……

    这一整日萧然都没有再见到苏焚香,不过他也不心急,下午陪着老爷子下了几盘棋,用过晚膳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

    萧然与苏焚香的厢房中间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圃,相距不过两丈余,透过雕花红木窗上镶嵌的模糊琉璃,他可以看到对面窗口影现而成的妙曼身影,心中想着对方此时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笑意。

    殊不知,苏焚香此刻也在凝视着对面的影子,脸上没有笑意,而是有些木然,有些茫然,还有些隐约的惶恐。

    二人就这般痴痴隔窗相望,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也不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一轮残月也渐渐散去,稀疏的星辰便明亮了几分,有不知名的虫豸摩擦着翅膀,间或发出一些声响,四野里更显得静了。

    夜,已深。

    春寒料峭,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然觉察到了些许寒意,幡然惊醒。忽而,他将木窗撑开一扇,轻声唤道:“焚香,夜里风寒,莫着了凉。你明日还要去理苑授课,早些歇息吧。”

    萧然的声音很轻,只是再如何轻的声音在这深夜里也是那般醒耳,苏焚香似是这才想起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不由得匆匆灭了油灯,黑幕里辨不清她的神色。

    瞥见对面突然暗了的灯火,萧然笑了笑,沉吟了片刻便宽衣熄灯,躺在铺着柔软狐裘的床上,盖着崭新的蚕丝锦被,辗转了许久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