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家乡月明

    警车带着几辆铁笼车来工地拉人，是为支援市里的一个重大项目建设。来拉人的警察在清点人数时，没有发现马力。警察对马力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喝了半个月酒还没有忘记。马力是他在大年初一抓到的，一起抓到的还有一个保安。路上又抓到一个，上了警车，开始闭目养神。警车开出不远，他灵机一动，非要下车撒尿。开车的警察说：“就你事多，给我憋住。”后抓到的那个说：“憋不住了，尿裤子了，怕把车搞湿了。”

    警察气哄哄地带他下车撒尿。他掏了半天，却掏出一千元钱，塞给了警察。警察向他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也装作撒尿。那人就跑了，警察提着裤子追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回到车上冲另一个警察使了眼色，说：“他跑不了，我认识他，下次看到一定再抓。”

    把保安放走也是这两个警察干的。

    厂长交钱来领保安，警察还问：“怎么不把另一个也领走，他们不都是你们厂里子的吗？”

    “那个就不领了，本来就想辞退他。”厂长说完看警察面无表情，知道多领一个，多交一份钱，就接着说：“那个的钱，我也交，但不领了。”

    警察带着笑说：“好，优胜劣汰，正常，正常。”

    警车出了工地的大门，警察就看到了工头，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工头硬着头皮走过来，远远地就喊：“警官先生，你们好啊——”

    警察看工头走到跟前时，才说：“好你个头啊，马力呢？”

    工头说：“我来两个老乡出去吃了点饭，感情难却嘛。”

    “是盛情难却，别跟我来文的，我只会武。我问你，马力呢？”

    “马力，哦，哦——我走的时候还在干活啊。你们没看到他吗？”

    “快，去找去，找不到就拿你充数。现在市里大项目急着完工，领导急着剪彩。你要是敢破坏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要杀头的。明白吗？”

    “我的明白。我马上去找。”

    工头把工地跑了一遍，问了许多人，也没有马力的一点踪迹。他突然想起来，有一天中午休息时，看到马力在围墙一角晒太阳。他灵光一闪就跑向围墙一角。马力正在搬砖头堆台子，瘦小的背景，让工头顿生怜悯之心。工头停住了脚步，大气都不敢喘，怕惊动了马力。工头憋了一肚子气，猛然打个饱嗝，一股酒气熏得自己流出了眼泪。他想到了阮柔的嘱咐，刘影的劝酒，也想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马力发现工头时，愣在了那里。工头用手指指墙头，马力爬上台子，翻上了墙头。工头看着马力坐在墙头上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出了尿。就在工头想就地撒尿的时候，听到马力啊了一声音，掉到了墙外。

    工头拎着食品，回到宿舍，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警察带着马力还有工地的更大的头，来找工头说：“你还说不知道马力，现在你还想说什么。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在找，你在放，你这是在搞破坏。听候处理吧。”

    马力哭着说：“工头大哥，真不是我说的你放的我，是我自己逃跑的。我翻上墙头，正看到警察在墙下撒尿。我正想翻回来，警察就把我拉下去了。”

    警察说：“怎么那么多废话，走。”

    警察带着马力走了。工头的头儿说：“兄弟，我也不能说什么了。三十六计为上吧。工钱你也别想结算了，能逃就逃吧。我给你拿二百元钱，远走高飞吧。”

    工头收拾完行李，背在背上，走出了工地的大门。正是元宵烟花盛开的时候，工头心中五味杂陈，一股悲凉弥漫全身。他想到：本来说是过了年才结清去年的工资，现在可真是全没了。二百元钱就打发走了。走容易，可是去哪里呢？找刘影阮柔报个信吧。吃了人家的，总得给人家有个交代吧。

    天空中烟花闪烁，这喜庆的火光，对于工头来说，只能是照耀他眼前的路。他在天空出现一轮明月时，也没能找到刘影给他留下地址的地方。他在一处还只是一个框架的楼房里，打开了行李，躺了下来。

    工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想到离家千里，又过一年，未能和家人团聚，心里一阵阵酸楚。他是响应地产公司领导的指令，没回家过年的。领导答应他在工地坚守能够得到一倍的工资，在新的一年，可以选择随时休假，时间多一倍。他在心里选择了在他的家乡的风俗里，仅此于春节的中秋节。

    对于月亮，世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在她眼里永远都是空间，一万年前的事也会搅在现在的时光里，像是同时发生的。人生却是时光流动的过程，一代一代地在这个空间生生死死，。

    工头的祖上在从前是个大户人家，只是解放了才让他的父辈从富人和贫民排列成一行，平等了。他也从祖辈的知书达理的品行退化成了半文盲，只认识几个简化的汉字。在这个月亮离他这么近的夜晚，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惨死的情形，也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那晚，一轮明月格外地圆也出奇地亮，因为这天是中秋节，她有责任和义务多来热情地看着尘世间。就是在这个晚上，一个男子为儿女在饥饿中的哭喊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月下行走了几十里路，潜入到一个干部家的庭院里。刚刚建起的高墙已经违背了初衷让这个男子轻易地越过，变得形同虚设。男子潜伏在一丛花草下，想着这所庭院当初在一片空地上逐渐立起的情形，那时他是建造这所庭院的一个民工。

    明月照着庭院中央的一张低矮的桌子上，圆圆的切成梅花状的月饼，被一圈装满水果的盘子围在中央。客厅里的一张八仙桌上，十六道凉热搭配得很是巧妙，像是嘲笑着世间的炎凉。桌上围坐着干部的一家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大盘子，里面混杂着各种水果，说说笑笑地团圆着。

    男子的心越来越急切了，他想带走几块月饼早点回家去。他正要动手实施时，在干部雪亮的目光下，暴露了他的企图。他失败在干部强烈的防范意识中，干部可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他从贫穷中走出来，很了解穷人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防范的。

    干部家没有责备男子，很热情地请男子坐下来，谈了很长的心，告诉他要有自信，幸福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说得男人泪水流动，像是感觉到他眼前的家就是自己的。

    干部说不计较男子的误入歧途，放他走。他想到儿女在月下的等待，请求能不能带几块月饼，回家给孩子吃。干部痛快地答应了。男人要走时，干部一定让男人吃下他刚刚亲手做的沾黄米饭，并对男子说怕太热，刚过了一下冷水，让男子快吃下去。吃完就走，因为这个村里有村管会，知道男人的行窃行为不会放过男子的。

    男子一气吃下去。快步走到村口时，听到后面追过来的一帮人的杂乱的脚步声。

    男子飞快地奔跑，在明月下的田野里。

    后面喊叫着别让他跑了的声音，早已消失在静静的月光下，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命地奔跑。他想早点跑回家，把月饼分给他的儿女，也让妻子感到快慰。

    家就在眼前了，他却仰面倒在了地上。腹内的剧痛使他无力爬到家门口，想呼叫也喊不出声来。粘黄米还在腹内搅动着，正在发挥着内在的力量。男子吃下时的过水粘黄米，只凉在表面，奔跑后进入了肠子，内的热不久就暴发出来，直到男子快到家时，才意识到疼痛。男子因爆肠而疲惫地死在家门口只有十来步的地方。

    月亮无言地照着大地，照着男子的惨白的脸，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飘飞，像带着粮食香味的炊烟似的轻轻地升起，向着明月所在的地方。他知道升高后就再也不会落下，回到他刚刚搭建的草屋去。他想到了草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继而又被忧愁所笼罩。他想落下来，落在儿女们面前。可天空像是有吸引力一样，使他无力挣脱。他知道他要去另一个地方了，虽然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过，但此刻要实现时，他努力着想放弃，却无能为力了。

    他升起在半空中，看到月光下，他家院子里的小桌前坐着等待着他归来的儿女。他还看到了妻子，在儿女身旁无奈站立着，木然的目光里带泪水，在月光下明亮着。

    那坐在小桌前等待他的儿女中，最小的一个男孩儿就是还没长大的现在的工头。父亲做了什么只有月亮知道。小时候工头是在母亲的带领下，出门找父亲时，发现父亲倒在路边。父亲那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手里还攥着几块月饼。这是父亲留给工头的最后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