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韩信罪案/千古谁识诛淮阴5
四、韩信遭遇双重莫须有 前面说过,韩信死案的罪名,完全是莫须有;而韩信的云梦之擒,同样也是个莫须有事件。两个事件的罪名,都是反叛,看来反叛这个罪名注定要阴魂不散地纠缠着韩信的余生,并最终要了他的命,而且还要延续到韩信的身后,或让人指责,或让人感慨。韩信的云梦之擒,事见《淮阴侯列传》、《陈丞相世家》、《高祖本纪》,而这三家记载颇有出入,其中有假史存焉。而且从这里开始,韩信的事迹的真伪更成问题,需要推敲之处颇多。比如这个事关云梦之擒的假史,亦是真假参半,且各有各的假。其中主要的假,还是假在韩信之叛上。这三个材料如下: 项王亡将锺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後,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於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後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淮阴侯列传》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阬竖子耳。”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弟出伪游云梦,会诸侯於陈。陈,楚之西界,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行未至陈,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见信至,即执缚之,载後车。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帝顾谓信曰:“若毋声!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还至雒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陈丞相世家》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於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是日,大赦天下。《高祖本纪》 锺离眛的事,仅见于韩信的传,而不见于另外两个记载,未必属实。据书剑和谐兄引网上诸文作《钟离眛之死》指出,钟离眛之死此前已见《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汉五年九月,“王得故项羽将钟离眛斩之”。此王即当时的楚王韩信,而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是汉高祖刘邦(菜九在十多年前就做过《秦楚之际月表考释》,居然未涉及此条,惭愧)。汉五年九月之后还有一个后九月,也是汉五年,距汉六年尚有一段距离,距韩信之擒的六年十二月之后,就更远了。因此,锺离眛之死似乎与韩信之擒没有必然关系,至少不是同时发生的事。那么,《淮阴侯列传》中说得活灵活现的韩锺对话,并将时间记为汉六年刘邦出巡之前,就有栽赃的嫌疑了。在史料珍稀的情况下,亦不妨认可韩锺交好而藏匿的情节,至于锺离眛是否为韩信供出去的,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即锺离眛之擒,应该是汉诏楚捕之的结果。但因没有实据,就只得存疑了。退一步说,即使真有像列传所说的韩锺谋反商量,锺离眛已被逼死,韩信自己是不会说出去的,所以此事为汉政权捏造的可能性居多。设想,如果汉政权真正掌握了韩锺商量这内容,韩信之罪名就不完全是莫须有了。无论事情的真相怎么样,出自汉政权的锺离眛死难场面,对韩信的历史形象多有不利。因为锺离眛已于数月前就被韩信处死,当时的韩信是不可能感受到了汉政权的压力的,这表明锺韩私交并不像列传所记的那样好。根据刘邦不追究季布罪行的事迹来看,若韩信与锺离眛真的私交深厚,应该也是在刘邦的容忍范围内的,如果韩信能说动锺离眛愿意为汉政权效力,刘邦也不见得非要追究他的战犯罪行。 锺离眛事迹提示,《淮阴侯列传》所说的韩信在云梦被擒前有欲反的企图,亦不足采信。且不说韩信未必有反叛之心,即使真有反叛之心,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没有做好反的准备;至少在刘邦方面,查不出韩信反叛的任何真凭实据。进一步来说,如果韩信真的有反叛的事实,处理起来也不会像这个样子;而韩信如果真有反叛的把柄抓在刘邦手里,日后两人也不会相安无事。根据现有史料来看,韩信的最后几年相对是比较闹情绪的,不太像有把柄被人捉住的样子。 本纪与世家都有刘邦部将欲武力解决韩信之楚的记载,但这种记载也是靠不住的。刘邦陈平的对话,以为楚兵强于汉兵,这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楚强于汉,那是项羽之楚,而非韩信之楚。韩信从归封到被擒,时间应不足一年。他从齐王转为楚王,并没有带军队就封。在和平年代,韩信在楚国也不应该招募大量的军队。所以,即使楚国有一定的军事实力,跟汉政权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虽然最终刘邦采用了陈平提议的方式,显然好于动武的方案,但说汉不敌楚,那就明显不对了。 韩信之擒的具体时间,当以《荆燕世家》汉六年春为准。而上述三个记载只有本纪给出明确时间,也不过说是十二月有人上书,捉拿韩信的具体时间则没有交代。根据《陈丞相世家》所说的“与功臣剖符定封”一说,则韩信之擒的具体时间可以缩小到⑴汉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⑵六年十二月甲申到六年正月丙午之前这段时间里。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感觉上太仓促了。因为从上书到部署出巡要花一段时间,感觉时间太紧了。幸有《荆燕世家》在,完全排除了十二月的可能性。至于后面这个时间下限,是因为刘邦之弟刘交为楚王---即楚元王、刘邦同宗刘贾封为荆王,正是在正月丙午。表明韩信已被擒而让出了楚王的位子,而其旧封之楚分为荆楚二国(事见《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与功臣剖符定封”之说,给人的印象是汉第一次封功臣,实则在此之前也封过一批。就是在六年十二月甲申,这一天曹参、靳歙等十余功臣受封,正月丙午这一天,受封的功臣就更多了,像樊哙、张良等人都是丙午这一天封的。而韩信也不是在正月丙午日受封的,据《功臣表》,韩信封侯是汉六年四月,也就是说,并非如世家与列传所说的一到洛阳就赦罪为侯,而是又拖了至少三个月。 世家与列传说韩信一到洛阳就赦罪为侯,与《高祖本纪》明显不同。《高祖本纪》所记似乎更加具体,其曰:“是日,大赦天下。”这个记载非常有内涵,即在抓捕韩信的同时,就赦免了他的罪行。这一举动本身就表明,反叛一说,实为让韩信腾出位子。所以,根本不存在汉政权觉察到韩信要反叛,只是为了消除韩信可能反叛的远期隐患,而将反叛之罪名强加到韩信头上,以达到撤销韩信楚王的目的。记载刘贾事迹的《荆燕世家》也称“废楚王信,囚之,分其地为二国”,则废韩信楚王的行动不像是因为他要反叛,完全是汉政权要收回楚地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人。司马迁的互见法记载非常有价值,于此可见一斑。即以韩信之擒来说,此事为刘邦方面策划的一件大事,刘邦是主动发起方,陈平、韩信只是承应方,其最核心最要害的问题,就被记在刘邦的资料中了。抓捕的当天就赦其无罪,刘邦的做法似乎是,韩信你这个人在外面让我实在不放心,至于谋反与否,并不那么重要,就委屈你一下吧,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在韩信一方当然非常不爽。韩信可能会想,你要我让出位子,也犯不着用这个罪名嘛,完全可以商量嘛。而在刘邦一方,不如此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种事情又哪里是可以跟对方商量的?谈崩了怎么办;就算韩信同意,又如何昭告天下----我对韩信不放心,所以要他把这块地盘让出来----显然行不通嘛。因此,韩信日后一直不开心,并从来也不掩饰,刘邦都不予计较,其中的原因双方心知肚明。即使是抓捕韩信的现场对话,也反映了这样的内涵。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从这个现场对话来看,韩信肯定没有任何反叛的准备,所以梗着脖子说赌气话,口气也相当地冲;刘邦的应答显然也只是个场面交代话,纯属敷衍,没有实质性内容。所以,韩信当时的不反是肯定的。只有这样,韩信才可以当场对刘邦使使性子,发发态度,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韩信明显是这场游戏中吃亏的一方,刘邦也就不会再找麻烦。 综上所述,韩信云梦受擒、废王为侯的历史记录虚假的成分太多了,显然这些虚假来自于汉政权。但是无论韩信的罪名是否为汉政权造假,最终的结果就是韩信的王位是彻底没了。韩信云梦受擒、废王为侯之后,刘邦对韩信的防范游戏,至此也应该落下帷幕,刘邦再也用不着为防范韩信而大cao其心了。此事有史料为佐证,当时就有臣下以此为贺,以为韩信之擒与刘邦定都关中,同等重要。看来,当时的朝野上下都意识到韩信问题的解决,对稳定汉政权的重要性。那么,韩信的所谓反叛,就如同燕王臧荼之反一样,实乃是一个符合当时政治需要的一个罪名。因为韩信是汉阵营的中坚力量,且其所谓的反叛并不能坐实,于是就出现了罪名很重、处置很轻的奇特现象。日后韩信受封为淮阴侯,也只是一个荣誉闲职,却始终没有归封(《功臣表》上也没有给出受封户数,表明此封号只是个虚衔,属于享受待遇,而没有实质性的封赐),一直在京城刘邦的左近,应该说已丧失了反叛的机会。以韩信之英明,绝无可能以自己所掌握的区区家丁发动叛乱。所以司马迁用了“天下已集,乃谋畔逆”的措辞,就隐含了对韩信反叛一事的不采信(而此一逻辑亦可套用到燕王臧荼身上)。后世的学者也就顺着司马迁闪烁其辞的评价,不接受韩信会选择反叛这条路。
三个记载都有人有上书告反的记载,然告反者究竟为何人,不详,可能属于当局凭空捏造的诬陷栽赃,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比照最终韩信死难,也是有人告反,此人有名有姓有来历,后来还封了侯,为慎阳侯栾说。所以导致韩信云梦之擒的这个语焉不详的告反之人,如果不是子虚乌有的话,让菜九来猜测一下,这个人可能就是吕后。她当时跟刘邦说,韩信这个家伙,陛下可要防着他一点啊。正好刘邦也有这个心病,所以就用陈平之计,把韩信的王位给废了,收在身边,永绝后患。至于查获出反叛罪状没有,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当时的局势需要废除韩信的楚王,无论他真叛假叛,都不影响这个程序。也许是刘邦对韩信在楚地感到不安,但韩信规规矩矩无处下手,吕后知此情状出计曰何不干脆告他个反叛。刘邦受此启发,才向朝臣询计,才有了后面这些结果。所以《吕太后本纪》所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岂虚言哉?而到了吕后日后又以反叛之名处死韩信,刘邦也就说不出什么了。他总不会因这个事情,跟吕后闹翻。再说刘邦在韩信事件上也是有责任的,第一次你听信了吕后毫无根据的诬陷,第二次你也只能接受她毫无根据的杀人。 但绝无可能反叛的韩信,最终还是死于反叛罪名,这其中的猫腻亦不难指认。前面已经说过,陈豨与韩信密谋反叛属于汉政权诬陷,而韩信舍人之弟告发,亦可能是吕后制造冤案的固定套路。徐业龙先生有论曰:舍人弟所以要告发,是因为韩信要杀他的哥哥,怎见得舍人之弟不是诬告?如果韩信真欲谋反,舍人之弟又怎能知道如此重大的机密?韩信难道会如此粗心大意?而徐业龙先生对吕后除掉彭越一事的分析,对韩信一案颇有启迪。其曰:继韩信被杀之后,梁王彭越也被擒获问罪,刘邦把他贬为庶人,流放到巴蜀。彭越入蜀西行到郑,适逢吕后从长安往洛阳。彭越见到吕后,向吕后流着眼泪诉说自己无罪,并请求吕后能替他讲情,把他放回故乡昌邑。吕后假惺惺地答应了彭越的请求,带彭越一同回到洛阳。到了洛阳,吕后对刘邦说:“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吕后遂指使彭越的门客诬告彭越要谋反,把彭越连同其宗族全部杀戮。正如燕王卢绾所说:“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均见徐业龙《仓皇钟室叹良弓——韩信“谋反”冤案评析》)此事提示了吕后诬陷功臣的手法,也表明了韩信之死在当时就没有骗过上层人物。联系到韩信之死,韩信在临刑前的喟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也明确把这个杀身之祸归咎于吕后。 没有叛乱行为,且没有叛乱实力的韩信,不构成对汉政权的威胁,在刘邦方面也没有非让韩信死的内心冲动,因此,韩信是可以不死的。当然,在韩信拥有实力,也数度让刘邦有所不满的时候,刘邦或者会生出对韩信的严厉惩戒之念。只是事过境迁之后,人的心态是会发生变化的。因此,在韩信失去实力后,他是有望在刘邦的屋檐下平安终老一生的。只是韩信的最终横死,可能确实不在刘邦的设计中。而韩信一死,受伤的就不仅是韩信,刘邦一世的英名也因此而受到严重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