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韩信罪案/千古谁识诛淮阴3
二、与陈豨相关的汉初乱局 通过剖析官方文本,基本可以断言,韩信与陈豨勾结谋反的定罪是一桩冤案。但循着官方提供的线索,却发现韩信虽不能因陈豨而定案,但他的案子与陈豨的牵涉还是颇深的,则陈豨的事情也应予以深究。汉初历史记载之混乱,本来就很难理出个头绪,到了陈豨这里就更乱了。换言之,陈豨的存在就是汉初历史记载混乱的根源之一。 陈豨其人,似乎是一个有意识要被历史尘埃掩埋掉的人。之所以如此,应该是与其板上钉钉如假包换的叛逆有极大的关系。因为叛逆,其以前的功劳被一笔抹杀,而这一抹杀,又使得汉初的历史记载更加混乱不堪。陈豨的传在《史记》中紧挨着《淮阴侯列传》,此传即《史记》卷九十四的《韩信卢绾列传》。百度的百科名片对此传的总结非常好,其曰:“本传是韩王韩信(不是淮阴侯韩信)、卢绾、陈豨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邦的亲信部下,和刘邦的关系都非常好。”百科名片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三个刘邦非常倚重的人,最后都和刘邦闹翻了。而至于闹翻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这就是百度所不知道的了。此三人与刘邦关系之始终,也显示了司马迁的归类合传法,有其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上述三个人与刘邦的关系,可能用非常投缘来定位比较恰当。先来看韩王信。韩王信不是刘邦的老部下,他起初是韩王成的部下,也应该是张良的部下,他与刘邦的结识最早也只能是秦二世三年七月,即刘邦西进击秦与韩王成部在旧韩会师之时。而韩王信与刘邦因深交而结缘,则应该是刘邦被项羽打发到汉中之后的事情,历史记录了韩王信劝说刘邦出战三秦的事迹(后人常常把韩王信这个劝说与淮阴侯韩信之论混为一谈)。可能正是这个缘故,兼之其身为战国时韩王后裔,韩王信这个三人之中与刘邦最迟结识者,倒是最早被封为王。楚汉战争中,荥阳失守,韩王信被俘,投降了项羽,日后又叛归刘邦,刘邦并没有追究其投敌之过,仍让其王韩地。韩王信自己也说:“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这个幸,就是一种特别的缘份。 卢绾与刘邦的缘份既深且大,他们是邻居,不仅同乡同里,又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素相亲相爱,关系最深厚,及长大后,又是同学,关系特别好。而到了刘邦逃亡后,卢绾与之相伴、追随左右,两个人的关系密不可分。虽然刘邦起兵后,卢绾基本上无所作为,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刘邦的庇护下飞黄腾达,跃居众将相地位之上。根据卢绾事迹,他并没有作战才能。而在刘邦入汉后,他却被封为将军,进而为太尉、拜长安侯。众所周知,在秦汉时期,太尉是武官之首,以卢绾之才具,任此高官,显然是刘邦偏袒的结果。在整个楚汉战争中,卢绾常与刘邦同出入,其见刘邦无任何约束,随到随见,这是其它在努力工作的萧何、曹参等人无法比拟之处。卢绾在楚汉战争中的唯一有纪录作战,或就是《高祖本纪》记载的汉四年,其与刘贾击楚后方。但就连这个功劳,也是可信度不高的,如果有的话,主要还是刘贾取得的。只要看记录刘贾战功的《荆燕世家》就可以得出结论。《项羽本纪》亦记载此事,但只列出刘贾一人,而不及卢绾,则卢绾的作用,可想而知。待项羽覆灭后,分封天下之前,卢绾实在没有战功,为了给卢绾加官进爵,刘邦就给了他击定“反叛”的临江王的机会,并让刘贾陪他前往。可惜,卢绾确实不是作战的材料,连续几个月,也没能攻下临江,最后,还得靠刘邦的得力干将靳歙出马,立刻就将小小的临江平定。《傅靳蒯成列传》记靳歙“定郡、国各一,******得王、柱国各一人”,这里的国就是临江国,王就是临江王,表明平定临江完全是靳歙一个人的功劳。临江之战的结果,已充分显现出卢绾的所谓才具乏善可陈,但到了灭燕后,刘邦还是想封卢绾为王,并且他的这种心思早已为众部下所洞悉。众人顺从刘邦之意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于是,刘邦顺水推舟地立卢绾为燕王。然而大家所说的“功最多”,恰好透露了极大的讽刺意味。史称“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即表明功赏严重不相当。 与卢绾相比,韩王信是功劳大大的。但韩王信被记载下来的功劳主要是自战其地及守荥阳,其余不详,对整个战争胜负的贡献也不算大。贡献最大的,应该就是陈豨了。陈豨原本也不是刘邦的部下,他应该是刘邦盟友吕泽阵营的,入关灭秦时,刘吕两军才合兵一处。在那个时候,陈豨与刘邦才可能开始深交。陈豨与刘邦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魏公子信陵君的崇拜者,可能因此而关系越走越近。陈豨虽然没有像其他两人被封为王,但其统领赵代两国兵马所享有的权势,又绝对不在上述二人之下。菜九经研究发现,与卢绾功微赏重完全不同的是,陈豨是属于既与刘邦投缘,又战功特别大者。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合传中,陈豨的名字也被从篇名中隐去,名字不见于目录,自然知道的人就少了。菜九以为,陈豨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应该是大于前二者的,之所以其名不彰,这应该不是司马迁有意跟陈豨过不去,而是汉政权把陈豨的事迹给系统地删除了,所以太史公也没有重视陈豨的事迹。他在写到陈豨时,开篇即说:“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一点也没有提及陈豨在整个反秦战事及楚汉战争中的表现,完全是个没来历的人。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大功,是绝对不会享有如此显赫的地位的。就像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有一大桩功名富贵砸在他头上呢?幸亏还有《功臣表》在,为后人保留了陈豨在秦楚之际各战事中的些许痕迹,《功臣表》有专门记载:陈豨,“以特将将五百人前元年从起宛朐。至霸上为侯。以游击将军别定代,已破臧荼,封豨为阳夏侯”。用《功臣表》的记载审视整个秦末战事,可以大大校正现在的记述模式。即以陈豨一人事迹来说,也可以纠正其本传的记载错误。比如,列传说陈豨至汉七年才封侯一事,明显属于误记。陈豨的封侯,可以上溯到战争年代早期,即刚灭秦,刘邦接受秦王子婴投降不久,陈豨即被封为侯。汉定天下后,又重新被封侯。陈豨第二次为侯的时间为汉六年正月丙午,这一天,有大批功臣受封。而这个时间与灭臧荼的时间比较接近。虽然灭臧荼一事还没有过硬的证据表明其与陈豨有什么关系,但灭臧荼是汉定天下后搞大一统的一个大动作,因此,梳理灭臧荼一事,对于理解汉的行事模式及韩信、陈豨之反或有帮助。 《高祖本纪》曰:“七月(原作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樊哙将兵攻代。”时间为定天下后的汉五年。从这个记载来看,臧荼之反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但从记载上与情理上来看,臧荼之反站不住脚之处甚多。先来看记载,这里的七月,原作十月,十月有误。汉初沿袭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如果是十月,则只能是汉六年初的事了。而当时的情形,也不支持臧荼能攻下代地。很多人都反感菜九,原因就在于其搞考据常常从情理合不合入手。确实,考据跟情理合不合本不应该有什么干系,但不合情理的事,又岂能不予以追究呢?比如从情理上看,臧荼之反很可能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因为此年初,即方灭项羽后的汉五年正月(已在汉五年十月之后了,所以上述原作十月有误),让刘邦当皇帝的诸侯王劝进表中,就有臧荼列名,其事为《汉书高帝纪》所记,表明臧荼对汉是尊奉的。怎么只过了半年,这个尊奉汉政权的臧荼就反了呢?再往前追溯,臧荼之燕在楚汉战争中是帮助汉阵营的,即楚汉相持荥阳时,燕出兵助汉击灭楚大司马曹咎。在刘项胜负未定时助汉,到天下归汉时叛汉,这里面的猫腻几何,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菜九以为,所谓的燕王臧荼的反叛应该存在问题,其中应该有汉欲加之罪的成分。让我们来看看当时代地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自汉三年韩信等汉将击灭代相国夏说后,代地就落入了汉的掌握,主事者是张苍,其职位是代相,即在没有代王的情况下,代汉行使权力,署理代地事务。其后张苍又徙为赵相,先后相张耳父子,估计代地仍归张苍署理。到天下大定时,张苍又从赵相的位子上,回到代相之位,而汉击燕时,张苍以“代相从击臧荼有功”。张苍的事迹显示不出燕有攻下代地的痕迹,更可能是张苍从代地对燕发起进攻。张苍这一段事迹史书上也就几十个字,就这几十个字来看,这一段的历史就乱象环生。《张丞相列传》记张苍相代王在臧荼反前,而当时代地无王,至汉七年才由刘邦兄刘仲为代王。据网友我爱韩再芬《论韩王信徙王代》提示,《史记》中也有韩王信于汉五年为代王的记载(文见刘邦吧与汉朝吧,作者可能是谭晓斌),那么,当时张苍辅佐的代王应该是韩王信。菜九以为,虽然韩王信王代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紧接着于汉七年又改封韩王,似乎太儿戏了。另外,陈豨的赵代武装力量总指挥始于何时不详,韩王信也是军事强人,如果韩王信王代,则陈豨所控范围不应该包含韩王信的地盘。所以菜九对这一段历史仍维持原有的研读。据《秦楚之际月表》,陈馀死后,代入汉为郡。至灭臧荼,仍不见有代王踪影。难道传里所说的代王是陈豨自立为王后的伪号?如果是伪号,则不应该出现在张苍的传记中。另有陈豨在战争中曾以游击将军别定代,表明了陈豨与代的渊源,汉击燕时,或者陈豨仍在代地,由张苍辅佐也未可知。考虑到陈豨有征服代地的功劳,《功臣表》又将其封与臧荼联系在一起,则攻臧荼时,陈豨极有可能从代地参与其事。如果陈豨或者韩王信在代地,臧荼之燕当更不敢造次反汉攻代。《秦楚之际月表》记(汉三年十一月代)属汉为太原郡,张苍之两度相代,或指其为汉在代地或太原郡的军政首长。《樊郦滕灌列传》记樊哙击燕,未及攻代一事,与张苍事迹合,则《高祖本纪》记樊哙攻代可能是误记。因为汉七年,刘邦从白城败退下来,也有让樊哙定代地之举,或许有将二事搞混了的可能。在汉七年,代地因韩王信之叛,可能会有部分陷落,所以才会有樊哙攻代之记载。只是那时的战事,与臧荼更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所以,臧荼攻代,应该是个伪造记录。《功臣表》里有栒侯温疥一人,其以燕相身份向朝廷告发臧荼将反,则所谓的臧荼之反并非攻代,而是为他人告发。温疥在楚汉战争中曾以燕将身份助汉破曹咎军;另有昭涉掉尾,也在汉四年以燕相身份从汉击楚;可能在那个时候,此二人便被刘邦收买,成为汉在燕的卧底,最后引汉入燕,加速了臧荼灭亡的进程。最终,温疥为汉之栒侯,昭涉掉尾受汉封为平州侯。以上分析已表明臧荼主动反叛的可能性不大,则在臧荼问题上不能排除汉捏造罪名的可能。 汉为什么要为臧荼捏造罪名?这就要从楚汉战争结束时诸王的情况来分析了。项羽分封立十八王,三秦王、三齐王、代王赵歇,要么死于战事,要么被俘后旋即身死;辽东王韩广为臧荼所杀,韩王成为项羽所杀,河南王申阳降汉失地,项羽自立之韩王郑昌也被汉俘虏,魏王豹被汉诛死,殷王司马卬死得不明不白。剩下的汉王称帝;九江王黥布被项羽杀了全家,死心塌地归汉;常山王张耳被陈馀击败失国归汉,得汉助而为赵王;衡山王吴芮受汉封四郡之地,虽然实领一郡,应该比项羽时多。剩下的临江国共敖传子共尉,已安了个罪名剿灭。而臧荼之燕,实则是合并了项羽分封时燕与辽东之地,相当于战国燕的全境,疆域相当大。而此燕在战争中没受什么损失,也没得汉什么好处,要笼络住也颇为不易。这样一个与汉政权关系不甚密切的大国,总是让人不放心。所以,就不能排除汉政权为取得长治久安而给燕安个罪名的可能性。反是个很含糊的字眼,在当时,只要不合当权者的意,就可以视之为反。而臧荼至少有一个地方不合刘邦的意,就是他那个燕王是项羽封的,而且占地特别大,不像吴芮,只有很小一块地盘。所以汉政权说臧荼反,应该是一种符合当时政治需要的罪名,至于其真反与否,已不再重要了。这样的定罪套路,我们会在汉史中多次见到。
按上述张苍、陈豨与代相涉事迹,臧荼攻下代地这种记录已让人很难接受,在汉政权给臧荼定的罪名中相当可疑。而汉灭燕过程的简捷快速,又强化了菜九的怀疑。卢绾与刘贾、靳歙等破临江,至此年七月才回朝,旋即于本月从攻燕,接着在下个月就被立为燕王。那么,说燕王一职是为卢绾量身定做的,应该没有问题。像这样一鼓而荡平的情形,令人感到燕地极可能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汉攻了个措手不及,转瞬间灭亡。如果当时的燕已在作乱,战局就不可能如此轻松顺利。所以最可能的事就是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就被汉政权给收拾掉了。此前的临江国共尉也是以叛汉的名义给剿灭的,而临江与汉本来就没有结盟关系,所以不存在叛与不叛的问题,其灭国之由,亦是其国为项羽所封,与汉无涉。臧荼之燕的灭国之由,亦当作如是观。从汉灭燕一事可以看出,汉对实力派是相当戒惧的。虽然汉政权之初并非大一统模式,但普天之下的心理模式,决定了汉政权掌控天下的行为趋势,而无端捏造实力派的罪名,有利于实现这种模式。因此,汉可以捏造臧荼的罪名,自然也可以捏造陈豨之反、韩信之反的罪名,陈韩二人毕竟是或者曾经是实力派嘛。至于陈豨原本与刘邦交好,最终有了猜忌,又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