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楚茂源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是城里的常客了。他频繁地被父亲带到城里的叔叔家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看病。父亲扛着他跋涉在槐树湾村通往城里的山路上，从小到大，这样的情形不知曾有过多少回！村里一般人家的孩子生了病，就在当地随便找个土医瞧瞧，吃点草药，或者刮刮背，再烧些纸钱泼个水饭驱驱魔赶赶鬼就算了事。可楚茂源是楚汉明的独苗苗，命贵，每回得病他爹都坚持带他上城里治，也从不怕遭罪。

    楚汉明的弟弟楚汉超家院子里住着一位很有名气的专给小孩看病的老婆婆。楚茂源依稀记得小时候老婆婆给他看病的情景。老婆婆是位中医，一副慈祥的样子，特别有耐心。婆婆一见他就笑，非常亲切，嘴里念叨着“哎呀小胖子又来了”之类的话，就照例要他伸出手来，放在桌上软软的手枕上。婆婆把完脉再问问这，问问那，然后就会取出些小纸包来。楚茂源知道，那里面包着难吃的药面面。这时候楚茂源的婶娘会适时地端来准备好的温开水。把药面面倒进去和好了，就预备着开始喂药。每次给楚茂源喂药都得折腾半天。楚茂源那时候因为太小不懂事儿，怕吃药，怎么哄都不行，从来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顺顺利利自己吃下去的。眼瞅着盛汤药的白瓷羹朝嘴边挨过来，就马上别过头去哇哇大哭，在父亲怀里拚命挣扎，死活不配合。可大人们都有经验的，先抱住了头，再想办法把嘴撬开，喂药的人就趁机把药灌进去。整个过程大人们的协作非常默契，真的是干净利落。药喂完了，孩子的哭声也很快止住。大人们合力完成了一件事情，就都松了口气，又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谈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幕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等到楚茂源再长大些，生病的次数确实少了很多，也不用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了，但这不等于说他爹楚汉明就可以过上省心的日子。村里的男孩儿们，都一党一党的到处疯，见天不是攀高就是爬低，不是上沟就是下坎。抽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打泥仗，偷瓜摘果瞎折腾，怎么过瘾怎么玩，每次回家都是一身脏泥一身臭汗。楚汉明警告过儿子多少回，说他们这样玩下去迟早要出事。可正处于身体成长期的儿子哪里听得进去，旺盛的精力驱使着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如既往地疯玩，并且无所顾忌。

    终于有一天，倒下的石板把楚茂源的腿给砸断了。

    这回楚汉明是用撮箕把儿子挑进城的。怎么挑？一头当然放着儿子，另一头则坠上一块和儿子差不多等重的石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楚茂源从受伤到痊愈，起起落落又折腾了他父亲几个月的时间。

    所以后来每当楚茂源跟人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爱撸起裤脚，露出右腿膝关节内侧缝过针的疤痕，展示给他的倾听者。

    这还没完。

    楚茂源好了伤疤忘了痛，伤愈后不知收敛，同样的顽劣不化。有一次跟小伙伴准备去偷集体地里的苞谷烤来吃。这本来是男孩子们玩的一个小把戏，里面多少有些儿冒险和刺激的成份，对大人而言压根就不算个什么事，谁知后来竟演变成一件大事情。正在作案的时候被村里的女民兵连长给捉住了。这楚茂源非但不认错反而张开一张臭嘴乱骂人，就招致女民兵连长掌他的嘴。骂人的不懂事不知道停嘴，打人的仗着有理就不停手。后来到城里的专区医院照片检查，证实楚茂源被打成轻微脑震荡。可能是当时营养不够没有彻底恢复，抑或是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在楚茂源以后的生活里，常常伴有头昏的感觉，尤其以夏天为甚。

    楚汉明以孩子年幼为由据理力争。最后大队调解的结果，由女民兵连长承担医疗费和营养费。所谓的营养费，最后落实下来就是两小罐猪油。后一罐还是楚汉明主动上门讨来的。说实话，这个结果在当时也算是楚汉明的威望够高面子够大了。在那种年代，这种事要落在一般人家头上，可能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时楚老三已经当上大队长，看到楚汉明上门来说要讲道理，就赶紧压制住女民兵连长那一头。楚汉明平时受管制不讲话，表面上驯服得就像一头绵羊，可当他一旦张口，知道他是深思熟虑过的，楚老三就不敢不管。女民兵连长觉着受了委屈，不依不饶的，被楚老三叫去cao了一顿，才服了软。当然，这其中的奥妙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只是想不通大队长为什么会给一个成份不好的人撑腰呢。

    。。。。。。

    每每提及这些往事，总会让楚茂源生发出许许多多的感慨。但相比起父亲亲口告诉过他的一件事来，他更是无语凝噎。

    父亲说有一次他们爷儿俩都病了，他自己由于拉肚子腿软，实在没有力气再带他到城里去，就选择了去较近的公社医院。去公社医院看病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可是公社医院距离槐树湾村也有五公里远啊。很难想象当时父亲是如何拖着病体把儿子送到五公里外的公社医院的。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等把儿子的病看完，身上已没有钱看自己的病了。。。。。。

    父亲跟儿子说起这件事，是想表达他当时感到非常的后怕。他说他万一要坚持不住了，儿子怎么办？他说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唯独就是那一次的那一件事情让他感到了害怕。

    楚茂源无数次流着泪说，父亲把儿子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