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楚汉明听到口信赶回家的时候，大妹已经不行了。楚汉明攥住女儿的小手，脸贴着脸，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仿佛是因着这深情而又悲切的呼唤，大妹已经远去的魂魄又折返转来，勉力睁了一下眼，嘴里叫了两声“爷，爷”，就再也没有醒来。

    楚汉明拿眼睛问吴凤云，吴凤云指了指楼梯，意思是从楼上摔下来的。楚汉明又问吴凤云去了哪里？吴凤云答开妇女会去了——楚汉明知道，吴凤云是妇女积极分子。楚汉明又问为什么不带上孩子？吴凤云答妇女主任说怕孩子吵，影响开会，家家都不让带。楚汉明又问怎么不把孩子放在楼下？吴凤云答出门前是在楼下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爬上了楼。楚汉明又问出门前嘱咐过大妹不要上楼没有？吴凤云这次没有回答，埋着头只是哭。

    楚汉明就不再问。

    楚汉明从灶台的暖水池里舀了热水，开始给大妹擦洗脸上、身上的血污。完了又给她梳头，梳了两根漂亮的大辫子。接着又找来干净的衣服鞋袜给她换上。整个过程他不要任何人插手，默默地一个人做。一旁的婶娘实在隐忍不住，喑哑着叫了一声：“这是谁造的孽啊。。。。。。”围观的妇女们就一齐哭开来，声震屋瓦。在场的男人们也无不动容，纷纷垂泪！

    楚汉明没有照着乡下的风俗把大妹丢弃到荒山野岭，而是找人给她割了一口小小的棺材，下葬在她爷爷坟墓的后侧。大妹和她的爷爷无缘在阳世相逢，那么就让他们爷孙俩在阴间永远相伴吧。

    没了女儿大妹之后的楚汉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一度变得沉默寡言，如同行尸走rou。他有时甚至会主动要求增加批斗他的次数，延长批斗的时间。以前他作为陪斗的角色，眼看着地主楚国昌戴高帽、坐喷气飞机，每次都被折磨得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心里尚感侥幸，现在他也要求同样的待遇。仿佛那不是痛苦也不是屈辱，而是一种奖赏。群众开始不习惯体罚他，后来慢慢就变得习以为常了，当然下手时比斗地主要轻许多，因为对他毕竟没有那么多的仇恨。只有在身体的痛苦和群众山呼海啸的批斗声浪中，楚汉明才能感受到他生命的存在。

    每次开完批斗会回到家，楚汉明就一头扎在床上，脸不洗，脚不洗，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在梦里，他又能见到他的女儿大妹了。他又能牵起大妹粉嫩的小手，或者索性让大妹骑在他的脖子上，带她进城去，到她的小叔家去玩。大妹得了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就会冲着他甜甜地笑，温顺地钻到他的怀里。大妹乖着哩：你搬块石头给她坐，叫她不要到处跑，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要么看天上的云彩，要么逗地上的蚂蚁，你回来了她指定还坐在那里；大冷天的大人端个凳子让她坐在灶台上烤火，她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叽叽呱呱地自已给自己讲故事，自己演戏给自己看。。。。。。这么乖的一个孩子，她怎么自己就爬上了楼呢？

    。。。。。。

    楚汉明不用正眼看吴凤云，吴凤云也不敢去触踫楚汉明。夫妻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这是一个家庭的灾难。

    更多家庭的灾难很快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