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云楚谣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斗茶师(八)

第十二章 斗茶师(八)

    “让他逃了?”

    玉帝的容貌隐在大殿明光里。

    “是……正要调派人去追!”

    逃了通缉已久的傲战魂魄,阎王紧急前来回秉,玉帝的声音平静无波,但……玉帝的反应愈是平和,就愈令他惴栗不安。

    而,那平和的声音却说出了让阎王全然意想不到的话。

    “不必派人再追。都六十年了……此人为避刑责,竟迷惑龙子将自己的剩魂藏匿多年,朕不愿再多通融,即刻让他在地府里的剩魂剩魄进入轮回吧!”

    阎王惊得猛抬起头,双眼被明光一刺,顿时查觉这是极无礼的行径,于是再次垂首。

    玉帝这是……动怒了?这样投胎转生的下场,不得带上前世修为和福报,必是永恒不变的命运坎坷。

    阎王措辞谨慎,小心翼翼:“是,即刻去办。”

    慢着。让离汜回玉殿疗伤,把牢里的泓烨换下地府当差。”

    挑了一下眉,阎王勉强不让心里的厌斥感泛入眼里。那离汜,本就是玉帝空降安插进来的人,他带了十一个鬼差出任务,却只有自己孤身平安归来,玉帝毫不降罪,还要让他回玉殿疗伤?

    “……是。”

    不过,玉帝为政向来仁厚,上意难测不可违,这更不是他能干涉的事。于是,阎王闷声响应,敛容退去。

    ***

    南宫莫卿就在眼前,南宫错一时忘了身上诸多痛楚。

    “卿卿,你恨我吗?”

    早已失去rou身的南宫莫卿哪能言语?她只是苦涩一笑,轻轻摇头。就这么一晃之间,本就模糊的身形愈发稀淡。

    南宫错冲上前去,想握住南宫莫卿的手,却只扑散了她的一只袖子,悠悠晃晃,再也无法成形。

    他浑身轻颤,惊惶至极。

    “不,你不会消失的!卿卿,我给你找来了一副躯壳,你看!是个清丽无双的女仙!”

    南宫莫卿柔美的面容上,神色凄惶,更加坚定地摇摇头。

    不远处的容容正在偷偷窥伺二人,一边想尽办法隐住傲战闭目养气的身形,听见这句话,不禁心惊胆跳地反驳。

    “什么话?这分明就是魔道中人才说的话!南宫错,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了,你身上是有点魔气……”

    话还没说完,一阵金色光芒明晃晃地从天际坠落,震破了半个结界的灵浪,不仅淹没容容说话的声音,更荡碎了南宫莫卿的半个虚影!

    那阵金色光芒,是与傲战同质的强悍灵气!南宫错脸色一变,护住淡得几乎要消失的南宫莫卿,向傲战怒极大喝:“你想赶尽杀绝?”

    “不是我。”

    傲战神态自若,实际上却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被子珩拘走的魂魄不知为何得以逃脱,自然是追着自己的气息来了,恰巧冲散了南宫莫卿的魂,现在真是百口莫辩!

    南宫错已被朱雀反噬得重伤,本不足为惧,但,他身上隐隐约约传来非人的魔气,却是在被神器重伤之后才开始涌现的。

    傲战直觉不对。而他的直觉,向来极为准确,倘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实在不愿与南宫错动上手。

    但,眼下是天不从人愿了。随着南宫莫卿的身形逐渐淡薄,南宫错的神色愈发狂乱。

    ***

    在死寂的城内,子珩很快找上了傲战落魂之处──那个斗茶师的上房。房里有一个被金色神光撞击得危危欲坠的结界,显见施术者早已无力支撑。

    有他的气息,不再是死魂,而是活生生的!

    “傲战!”子珩感觉眼中的杀气褪了,却转而刺痛不已,他若是见到自己用了邪戟,肯定又要不开心了吧?

    子珩跃入结界,一眼捕捉两道朝着正北奔飞的金光,那里有他鲜明的气息,不知为何,傲战果然借着殷天官的凡躯rou身觉醒了吗?

    心跳激烈疯狂,子珩堤气就要追上,却被一柄横空格来的白玉如意挡住了。

    “等等!”是追着金光而来的惇和,他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断喝:“龙子!你手上的戟……那是什么?!”

    “看不出来?天君的眼力差劲如此?”

    子珩脸一沉,提起紫微神杀,戟上饮血极多,已是紫中带红,早就跃跃欲杀!

    “龙子!”惇和被紫气一逼,只得运起仙气格挡,他万万没想到平时淡漠处世的十二龙子,竟也有这么猖狂的一刻!

    趁惇和还在惊诧的空档,子珩向北遽奔,既不解释,也不肯被任何事物拖延。傲战离他而去,足足有六十年了!他急切的心再也禁不起一丝担搁。

    背后有惇和放出流云刃的追击声,他毫不迟疑反手一挥,流云刃飞回惇和手上,并未受损,但邪戟窜动的魔气却攻上惇和掷飞刀的手,齐腕削落!

    “龙子,你入魔了!惇和得罪!”惇和惊怒交加,朝着子珩奔走的背影断喝,他脚步略停,右手在虚空画成一副咒印,咒印里的空间登时扭曲。

    背后传来滚滚如浪的仙气,子珩知道,惇和是在解开自己的人间缚,向天请借一身完整的天君仙力。

    让他施咒完成,恢复实力,那可麻烦!子珩本要尽快冲出惇和周遭三百尺,不肯与他正面交锋,却已来不及。

    惇和的灵气一时荡出整座幻林,每一棵树的树根,都因他的五行仙术而蠢蠢攒动,瞬间自土中暴起,缠绕成密密的木墙,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而树隙之间,两股金光早已逃得远了。

    ***

    又一阵紫色灵浪,不知从何而来的斗气破入结界,南宫莫卿所剩无几的形影几乎全被震散。

    是紫微神杀!此处,只有傲战一个人认识这道古怪的紫气,他脸色一凝,心知不好,若不把她收回朱雀神器里,她原本就不甚稳固的魂魄,立刻就要被魔气蚀光!

    “南宫错!不想她魂飞魄散就让开!”来不及解释,傲战凝起剑指,迅速持咒,将南宫莫卿的残影收回額上的火盔。

    动了真气,几乎要站不住,傲战脚步虚浮,却感到背心上及时搭来一只柔软的手,传来缕缕纯净的生气,让他得以勉强支撑。

    傲战有些意外,瞥了容容一眼,容容咬着唇,脸色羞赧,似乎是为伸手碰他一事,下了极大的决心,不过,她伸出来的手倒是按得毫无邪念。

    细微难察的一笑,很快从傲战唇间隐去。他告诉自己,此刻该注意的,是眼前的南宫错。

    南宫错面如死灰。不见了南宫莫卿后,他像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一身创伤,灼痛感剧烈发作,让他刚毅的面庞一时痛苦扭曲。

    “朱雀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小小仙器,对我来说,却是莫卿最后的栖身之所!倘若仙人还懂慈悲,为何不能将朱雀之眼给我?”

    “她本是供奉朱雀的灵女,朱雀怜她一生纯善,可以分她神力、断她念想,让她干干净净投生轮回,你又怎知不会更好?”

    “在仙人数十年如一日的眼中,我和莫卿短短几十寒暑,不过命若蝼蚁,但是,蝼蚁也有不想被夺走的回忆,强悍如你……你能懂吗?”

    南宫错一身轻颤,只要一靠近,就被他手上长刀的煞气擦伤。他居然连此人的身都近不了!更遑论要夺回南宫莫卿!

    神色惨然之下,南宫错早已口不择言。

    容容忍不住插嘴:“我是不懂!不懂你怎能这样自私,一意孤行,只为了求她一人的复生,却去残害他人性命?”

    “自私?像你这样不知爱嗔只懂修行的仙人,怎会懂得我和莫卿的羁绊?”南宫错冷笑,抬手直指傲战:“你看那个仙不成仙、魔不是魔、人不像人的妖物!身为天仙,却硬是寄生在凡人的rou身之上,伤他福报、损他智慧,只差没有弄死了他,更害得那凡人一生只能痴呆苟活──这样,莫非就是仙人的不自私?!”

    傲战气息顿时一滞,不禁瞥向自己的右手,一把已成利刃的“手”。

    无论是不是自己的本意,殷天官的智识和rou身,确实是被子珩硬是拿来封印了白虎之牙,并藏匿了自己的一魄,既然事实如此,那么,对于南宫错的执着,他又复何言?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往日的狂气被南宫错的痴性全然挑起。只剩一魄又如何?被所有人都误解又如何?他傲战,仍是那个意兴遄飞、率真自为的傲战!

    “对,你没错,是本尊错了!”

    傲战菱唇又弯,清逸中竟带煞气凛凛:“南宫错,倘若你即刻就要毙命于此,最后还想要些什么?”

    “唯有卿卿……和茶。”南宫错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向傲战的双眼。

    傲战浅笑出声,眸中邪气黠芒烁动。

    “就这两样?那么,只要能够拥有这些记忆,你自己有没有躯壳,那还重要吗?”

    南宫错猛然凝视傲战的金眸,灵光一动,沉默半晌,仿佛了悟一样的微微颔首,眸子里澄彻如镜。

    “仙尊说得好。只要有卿卿,有茶……南宫错的这身累赘躯壳,确实不重要!”

    此人明明只剩一魄,还在苦撑着神器的灵力,为何还能看起来如此盛气飞扬?与南宫错说起话来,又这样闲适晏如?容容略一抬眼,盯着傲战的侧影,望着他悍然而温暖的笑容,只觉得轻轻触在他身上的指尖有些发烫。

    忽然很不想抬头看他──那笑容太无瑕,她竟觉自惭形秽。

    “你那一身躯壳,早也被动了手脚。莫非你自己没发觉,被神火烧过的那些皮rou,一阵疼,一阵不疼吗?再过不了多久,你的身魂就要被魔气吞噬了!”

    南宫错微愣,试着运气使力。果然如傲战所说,他身上的痛楚现在又已消失无踪,身体感觉愈来愈不像是自己的。

    “为何如此?”

    “是谁告诉你……可以用凡躯修真的女仙让凡人回魂?”

    “那尊者白发苍苍,一身仙气,面容和蔼得像弥勒,在莫卿出事的前一晚入我梦里,原本我是不信的,但,我醒来后,枕畔确实出现了乾坤袋!他所说的事在隔日更是一一成真,所以我才、我才……那尊者看来是如此慈蔼,说话那样温柔,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与莫卿就应该永远在一起……”

    南宫错忆及当时,脸色渐显死败铁灰。

    “南宫错,那妖魔若不幻化成一个让你安心的模样,你又怎能完全信他?你别动,也别慌,我来助你。”

    傲战轻笑,左手一按右肩,隐去整段明光锐利的白虎长刀,登时空了整只右臂,袖子空荡荡地坠落。

    得要封印四圣中最霸道的白虎,如此一来,他才能接近南宫错。

    “谢了,小丫头。”他径自挣开容容从他背上度过去的仙气,脸色更形苍白如纸。

    “你都这样了,还敢封印仙器!想早些魂飞魄散是不是?”容容诧异地跳了起来,头猛地一晕,却是难以迈步。

    他一身的兵锐皓光不见了,容容这才看清楚,傲战身上仍是穿着殷天官的粗布衣饰,胸前被朱雀灼出的焦黑伤痕犹在,但面容却依旧光彩耀人。

    “丫头别怕,帮手来了。”

    傲战只是回眸,笑容暖进了眼底深处。

    容容几乎把一颗心给跳出来。但,她知道傲战不是在看她。

    他带笑的眼神越过自己,向南凝视。那里有两道金光飞射投来,眨眼间便窜进傲战向空虚伸的左掌心。

    ***

    一列鬼差精锐全副武装,黑色鬼气慎重地护住全伍,踏步声沉稳地走入平时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的重犯阴牢。明明是潮湿不堪、秽气不堪的灰暗地牢,却竟取了一个叫人啼笑皆非的雅名:清心幽。

    在阴森潮气逼人的牌匾下,重重深扣的锁炼“喀锒”一声开了,但众鬼差皆知,这只是踏进阴牢的第一步。

    推门,一阵纠结不散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眼前是一道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黑阶,黑阶最末,虽只关着一个重犯,但整座幽牢里却好似什么都没有一样,深沉死寂。

    “上面终于要处理这个残仙了?”

    “整六十年关在这儿,没染上死气怕也是仙气全无了吧?”

    “听说是个虐杀仙魔如麻的战神?待会该怎么拘提啊……”一个工龄稍浅的鬼差传出稍嫌虚怯的声音。

    资深鬼差看前头的鬼差领并没注意列伍中的动静,于是压低了声音提点后进:“你不知道?玉帝拿自己的神力把战神扣着,这残仙的二魂五魄早没了实体,你没发现黑牢里一丝狗屁活气也没有?”

    资浅鬼差瞠目结舌。“玉帝之力加身,这残仙还能不死绝?”

    “你有所不知,此其中大有文章!”资深鬼差说得口沫横飞、摇头晃脑,神情煞是生动:“那战神,和如今的玉帝二人都是上仙,一长文韬一擅武略,两位元尊那可都是神丰玉秀,杰出啊!老玉帝当时已将要退位了,想来是要从此二仙里选个人将帝位传下去,只是,老玉帝还没决定继位者,那下界诸魔却不知怎么了,纠众大闹仙界人间,声势可浩大啦,仙兵神将一时节节败退……”

    “前辈说的是那一场仙魔大战!我见识虽浅,但还晓得,据说后来去了个大仙镇压,虽是打退妖军,后来却受魔染,丧心病狂把活下来的仙兵俱杀光了,还是靠如今这位玉帝得报,前去剿灭了那入魔战神……啊呀!难道,难道清心幽里关的就是?”

    “不许喧哗!”资浅鬼差这一声惊喊,惹来前头的鬼差领一个怒瞪,列伍中登时鸦雀无声,沉静迅速地没入了黑阶里。

    又过了三道锁炼大门,黑阶深处只有一座紧锁的监牢,牢内终于能见一丝光。悠悠的,忽闪着一抹嫣红。

    一颗大小如碗的赤色心脏,虚虚浮在黑牢中,嫣红心脏上,缠满了细密如乌发的玄铁鬼丝,玄铁丝上不仅有阎王的镇压鬼气,果真还加附了玉帝敕印。

    怦咚。怦咚。

    尽管是被牢牢缚在玄铁鬼丝里,尽管心瓣只要略略舒展,玄铁鬼丝就会自动缠得更死紧……然而,那血红心瓣,仍坚持了六十年的收缩,暗下、舒张,发光。

    沉稳的律动。

    怦咚。怦咚。

    鬼差头领秉气挥手,止住全队,一时之间,只剩幽红光芒乍明、乍灭,狱牢内外,毫无声响。

    只剩嫣红赤心固执的节奏。

    怦咚。怦咚。怦咚。

    鬼差领没有打开狱门。因为,玉帝的旨意是“即刻让他入轮回”,却没有下令解了残魂上的凌迟枷锁。

    鬼差领深深凝视着那一颗据说入魔了的心脏。今天,刚好轮他当差,否则,整整六十年,他从没有机会接近清心幽。

    那个仙人果真入魔了吗?其实,他不信,只要曾与那个单纯霸气而坚忍强悍的仙尊结识,便不会相信。

    而他,正是傲战过去的部将!

    于是,他秉退了众鬼差。

    阎王有令,泼他孟婆汤时恐有异变,你们全都后退十尺。”

    鬼差列伍静静远离,鬼差头领自己走近黑牢,泼出孟婆汤时,同时把自己一身黑斗篷也扬了起来,挡住后面众鬼差的眼神。

    众鬼差只看见,眼前确确实实是洒出了成片银晃晃的孟婆汤。

    然而,在头领看似因紧张而扬起的斗篷遮掩下,他们却没看见,孟婆汤一滴不差,全落在了地上,一瞬间就被黑牢吞噬殆尽!

    直到银芒全从黑牢地上消失,鬼差领逼回眸底最后一丝缅怀水波,肃然转身。

    “行了。没有异变!即刻拘魂,令残仙罪魂进入众界轮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