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唱会安排在了一家提供租赁场地业务,常进行公开演出的小型剧院里,并将在晚上八点半钟正式开始。简弥坐在剧院最靠前的座位,时间已经是八点二十一分。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并没有向医生或护士请假。简生离开没多久,她便将那身病怏怏的病号服脱掉,换上了平日穿的牛仔短裤和衬衫,跑了出来。 此刻正在后台做准备的“棘手乐队”是今晚这场小型演唱会的主角。棘手乐队并非什么大牌乐队,它只是由几名大学生组成的小乐队,成立于简弥念大学时期。大学毕业后,乐队便宣布解散,成员各奔东西。像今天这样大家重新聚首举办演唱会,还是这些年来头一遭。剧院的观众席眼下零星坐着三四十个人,但对于一只小乐队来说,这已是很不错的成绩。简弥猜测这些人应该都是和棘手乐队同期的大学生。听闻棘手乐队重聚,特意赶来这里观看演出的。 简弥之所以来听演唱会,是因为她也曾是这支乐队的一员。在参加晓登葬礼时收到的那条短信,便是乐队成员之一的季平发来的。原本她并不打算前来,但从化疗后的昏迷中醒来后,她改变了主意。她觉得自己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见到这支乐队,所以应该珍惜这次机会。 那时候的棘手乐队共有五名成员。简弥担任鼓手,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位女生担任吉他手,名叫小安。她有灵活的手指和一副堪比雷光夏的嗓音,乐队演出时,她有时会替代主唱演唱民谣歌曲。她们是乐队唯一的两名女孩子。其余的三位男生各司其职,分别是贝斯手玉名,擅长弹琴的山和主唱季平。 五人是在大一时的音乐社团里相识的。自那以后,同样热爱音乐的五人便时常在一起探讨音乐,相处几个月后,他们决定成立一支乐队。五人的乐感均不错,擅长的乐器也各不相同,很自然地就捏合在了一起,如同命中注定要在一起成立乐队一般。 那时候,棘手乐队常在学校的一间废弃仓库的天台训练。仓库夹在两栋宿舍楼之间,南面是女生宿舍,北面则是男生宿舍。仓库是学校用来存放桌椅和教学设施的,一共只有两层。天台的高度约在两栋宿舍楼的三楼和四楼之间。 每个月的第三个周五晚,是乐队公开演出的日子。这时候,两栋宿舍楼的阳台便会站满来听演出的学生。演唱会不收门票,来听歌的都是闲来无事或是凑热闹的学生。其中也有同样热爱音乐,专程从其他学校赶来的人。 乐队演出时,两栋宿舍楼里的观众便会举着蜡烛或手电筒,跟着节拍一起哼唱,每次演出都能见到边听歌边感动落泪的人。棘手乐队那时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乐队成员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众人瞩目,俨然已是学校的明星团队。 简弥记得那时候大家总是无事可忙,所以每晚乐队几乎都会在天台训练新歌。男孩子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条沙发,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它搬上了天台。练习完毕后,大家便会在沙发里挤成一团,聊天和讲笑话。久而久之,那条沙发也成为了乐队不可或缺地一份子,大家像对待乐队成员一样悉心照顾着它。如果半夜突然下雨,他们还会立刻从被窝里爬下来,去天台给沙发披上雨布。 乐队演出时除了演唱时下的流行歌曲,有时也会唱自己的歌。负责写歌的是山,除了弹琴,他对音律很有研究,只是填词的功力差了一些,经常写出一些旋律优美但歌词却让人捉摸不透的歌。有时季平会针对歌词发表他的意见,但山很少会接受,他从不喜欢自己的作品有丝毫改动。两人时常为此发生争吵,负责调停的多数是玉名和简弥。小安是一个不喜参与争论的女生,在争吵面前,她从来都只静默地站在一旁。 山和季平争吵得很凶时,会引来两旁的宿舍楼里的男生女生站在阳台上观望。两人都有各自的女粉丝,当他们争吵地面红耳赤时,各自的女粉丝也会掺和进来,向对方的粉丝发起攻势。往往吵到最后,会发展成山和季平停止争论,帮各自的粉丝劝架的局面。 棘手乐队维持了三年半之久,在大学毕业后便自动解散,乐队成员也依循着各自的志向,奔往不同的城市,只剩下那条沙发独自留在天台。而关于乐队的记忆,也跟随五人一起,飞往了不同的城市。 简弥是在半个月前第一次接到季平的通知的。季平告诉她,大家多年未见,打算回来重聚,并办场小型演唱会。他邀请简弥重新做鼓手。但简弥不得不找理由推掉,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再做打鼓这样的剧烈活动。但她没有说出自己生病的实情,而是谎称自己患了腱鞘炎,无法再打鼓。 季平很失望,但也没有再央求。再次与季平联络时,简弥得知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鼓手替代她。只是他一再希望简弥能够到场,和大家见一面。简弥一直没有正面回应他,一直到下午才决定前来。话说回来,作为给自己的青春烙下过深刻烙印的棘手乐队,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错过他们。现在坐在剧院里,她也为自己曾经不打算来此与大家见面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 这时,简弥忽然看到小安出现在了帷幔的角落处。她和大学时相比胖了不少,但简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听季平说她如今依旧单身,还没有结婚。 小安也看到了她,冲她招了招手,便朝她跑了过来。 “简弥!” “小安!”简弥刚站起来,便被跑到跟前的小安紧紧抱住。她差点被小安撞出去,只觉得身体里的各个零件全都晃荡了一下。 二人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小安泪眼朦胧地打量着简弥。“这么久不见,你还是那么瘦!不像我!” “哪有的事,你还是老样子嘛!” “还说呢!我都胖得不成样子了。话说回来——”小安微微皱眉,“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因为……算了,等你演出完再说吧。演出要加油哦!”简生故作活力充沛地举起拳头。 “当然!只是为什么你不一起来呢?你可是我们的专业鼓手!”小安责备道。 简弥摇摇头。“我的身体状况很差,如今恐怕很难挥动鼓锤了。” “生病了么?” “嗯。”简弥仍旧不准备现在就说出实情,她不希望乐队被自己影响,“你们好好演出,等演出完了我们再聊!” “那好,演出完了你一定要等我们!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没问题。” 小安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后台。几分钟后,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这是演出即将开始的信号。 紧接着,舞台上的帷幔慢慢升了上去,棘手乐队的五名成员依次走到台上,向大家挥手致意。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简弥边鼓掌边打量着台上这几人。 大学毕业后,那四人各有不小的变化。抛去刚刚已经见面的小安不说,其余三名男生的身材都有些发福。尤其是玉名,大大的肚腩几乎要从T恤衫里冒出来似的。山已经戴上了眼镜,他的视力曾是五人中最出色的。季平剪去了上学时的凌乱长发,脸色看上去也比其他人苍老许多。简弥知道他已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看来做了父亲以后,肩上的担子很重。 季平找来的鼓手同样是一位女生,她的脸蛋很小巧,眼睛却又大又有神。绑在脑后的马尾辫朝气蓬勃。 演出随后开始。首先响起的旋律让简弥的眼泪一下子流淌了下来。曲子名叫《田间》,是山在大二那年所写的歌。它是为数不多地,季平没有因为歌词和山争论的一首歌。 季平握着麦克风,缓缓闭上了眼。灯光聚焦在了他的周围。跟随着轻缓的节拍,歌声慢慢响起。季平的嗓音像他的面容一样,比上学时沧桑了许多,但却像磁铁一般吸引了众人的耳朵。观众中有熟悉这首歌的,也跟着哼唱起来。 这是一首节奏舒缓的民谣。担任鼓手的女孩将Tom-TomDrum当作手鼓轻轻击打着,完美地契合了吉他的音色。 进入副歌后,简弥也跟着唱了起来,副歌的歌词她一直都很喜欢。 …… 无休止的夏天 那座古城有我遇见你的画面 我不想说再见你说再等待两年 我会回来和你相见 就在那田野之间 …… 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演出圆满地宣告结束。乐队成员虽然多年未见,但依旧配合默契,一切都很顺利。就连新加入的那女孩子,也和其余人无缝衔接,没有出现什么失误。 “大家果然还是一直被神明眷顾着呢。”简弥轻声低语道。 兴致未散的观众们纷纷起立,掌声长久未息。有人高呼着季平和其他人的名字。简弥看到台上的几人全部都已热泪盈眶,大家一起手挽手向观众鞠躬致谢。 “太棒了!让我想起了上学时候的事!”观众退场后,留在台下的简弥冲着几人喊道。 见到简弥,大家立刻聚拢了过来。 “原本以为一定会出差错,没想到还很顺利呢!”山挠着头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做到!”简弥激动地说。 “如果你也一起的话,我们大概会表现更出色。没别的意思,晴美。”季平冲鼓手女孩说。 “没关系的,哥哥!”叫晴美的女孩子吐了吐舌头。 “哥哥?”简弥满脸疑惑。季平解释说:“是朋友的meimei,因为你没能一起演出,我便找她来救急。刚好她就在这里上学,所以很方便。说来也巧,她就在我们母校念书。” “是么?”简弥好奇地打量着那女孩,近前看,她的眼睛像未摘的核桃果一样又大又圆。 “嗯,我在那里读法律系。目前正在准备司法考试。”女孩说。 “了不起!”简弥向她投去佩服的目光。想不到这女孩不禁鼓打得好,还很有毅力。 “嘿嘿。”女孩笑了笑。 “赶快收拾妥当,然后一起去吃些东西如何?肚子很饿呢!”玉名喊道。 “好!”大家纷纷响应。 “我来帮忙!”简弥说着,在季平帮助下爬到了台上。 收拾妥当后,大家离开了剧院。此时已是近晚上十点多钟。一行六人去了附近一家大排档,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东西边聊。因为身体缘故,简弥只能吃些盐水毛豆充饥。 “简弥,听季平说你生病了,严重么?”大家坐下后不久,小安便问道。她似乎一直很在意简弥病怏怏的模样。 “是腱鞘炎么?”季平问。其余人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啊……”简弥双手紧握,“遇到了很麻烦的事情。” 她一五一十地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全部告诉了这些人。他们都是自己的老友,她觉得没有必要做任何隐瞒。 “……所以,我现在在等jiejie做最终的决定。”讲罢,简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家沉默地听完简弥讲完了这一切。坐在对面的山一口气将整杯啤酒喝了个精光。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状况……”季平低着头说道。 “我们从不知道你原来有一位双胞胎jiejie的事。”山说。 简弥微微一笑。念大学时,她一直没有将简生的事说给任何人听。 “季平告诉我们你得了腱鞘炎,我们还以为你是上学时打鼓太多造成的呢。”玉名说。 简弥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坐在一旁的小安不知何时已眼圈泛红,她将简弥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么?”她哽咽地问。 简弥摇摇头。“你们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但是说实话,眼下除了我jiejie,谁也帮不了我什么。” “如果需要钱的话,尽管说。我们一定帮你。”季平说。其余人纷纷点头。 简弥苦笑着说:“真的不用了。钱的问题对我们家来说已经解决了,现在就只等jiejie那边究竟会作何选择了。” “那……”山扶了扶眼镜,“jiejie那边,现在还没有想好作出什么选择么?” “嗯。”简弥点点头,“她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虽然我一直和她合不来,但在这件事上,其实我也多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虽然这样说不太合适,但我们真的希望她的选择是你。”山说完这句话,又喝掉了一整杯啤酒。其余人虽然没有搭话,但显然都很同意山的说法。简弥对他们这样的态度很感动。 “不要总是说我嘛!”简弥岔开话题,“大家近况如何?季平已经做父亲了是么?女儿一定很可爱吧?” 季平晃了晃身子,像是要把魂魄从对简弥的担忧中拽回去似的。 “很可爱。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自卖自夸的感觉,但真的很可爱。”说这话时,季平脸上满是自豪。 “和你长得像么?”简弥问。 “像她mama。”季平答道。 “如果像季平的话,大概和可爱这个词不沾边了。”一旁的山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调侃道。 “喂!你这家伙……” 大家笑成一片,气氛再次活跃起来。大家各自介绍起自己的近况。在座的都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除了小安和简弥依旧单身,其余人都有了妻子或恋人。就连比他们年轻好几岁的晴美也有了男友。 “司法考试很难吧?”玉名忽然问晴美。大家一直在聊他们的事,而忽略了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晴美。向来体贴的玉名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才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很难!”晴美回答说,“实在是累垮了。” “有把握么?”季平问。 “还好啦。但我现在还不是很在意司法考试究竟能不能通过,因为还在准备研究生考试。” “除了司法考试,还要额外准备考研?真了不起!” “哪有!可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晴美用手指抓了抓脸颊,“其实考研也属于意外的打算。原本我只准备了司法考试,没有想考研的事情呢。” “那为什么突然决定考研究生了?” 晴美捋了捋刘海。“都是拜一男生所赐。他一直在说要考去南京读研究生的事,害得我也受了影响。” “是男朋友么?” “不是。”晴美摆摆手,“是在一间自习室学习的同学,坐在我前面。我们是一起准备司法考试的,他是那种很努力的人,除了司法考试,他还准备考研。我们聊天时,他经常说起南京那座城市有多迷人,所以导致我也很想去那里。读研究生可以说是去那里生活几年的途径。” “很不错。两人可以一起努力,相互鼓励,准备研究生考试也很艰难,时间跨度又长,有一个共同学习的朋友不是坏事。”玉名说。 “但是后来出岔子了。”晴美叹了声气说,“原本一直在准备考研的他,突然放弃了,开始专心准备司法考试。但我已做好了要考研的打算,考研教材啊,辅导班啊全部都报上了。所以现在的局面时,原本想考研的他,不知为何突然放弃,而原本只想准备司法考试的我,现在还要额外准备研究生考试。” “命运还真是捉弄人。”山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 “是啊,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呢。有时候也会怪自己太容易受人影响。说起来,有时倒觉得那男生很厉害,能够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不会像我一样轻易受影响。”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着头。接着,山忽然问晴美:“法学院的自习室,是在南区五号楼么?” “嗯,对啊!” “五号楼啊……”山似乎陷入了回忆。 “喂,那里怎么了?”小安问。 “没什么。”虽然这样回答,但山的表情告诉大家,他一定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往事。 “喂,我有个想法。”玉名忽然说。 “什么想法?” “我们回学校看看如何?” 大家立刻同意。“当然可以!” “干脆我们背上乐器,去仓库天台如何?”得到大家的同意,玉名很开心地说,“像以前一样,在深夜里演奏一曲!” “会不会被扔暖水瓶啊?” “被打死也有可能。” 虽然大家这样说,但都跃跃欲试,三两下便达成了吃完东西后回学校逛一逛的共识。 “是南区那间废弃的仓库么?”晴美问大家。 “是,它没有被拆吧?” “没有,只是已经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你们那时候会在天台演出么?” “当然,季平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那时候的丰功伟绩么?”山瞪着季平。 季平晃晃脑袋。“我并不觉得那多么值得炫耀。” “你这家伙!” “可是——”小安拍拍桌子,“简弥呢?这么晚了,简弥应该好好休息吧?” 大家听闻此,才猛然想起这件事似的,齐刷刷望向后者。 简弥马上摆摆手。“不要被我坏了大家的兴致。我和你们一起去啊!” “可以么?”小安关切地问,“你的身体状况允许么?” “没关系啦。”现在不去的话,以后恐怕再也去不成了,这句话简弥没有说出口。 “确定么?”小安依旧不放心。 “没关系,不用担心。”简弥说。她庆幸自己没有将下午才做完化疗的事说出来。 “那就这样定了?”玉名迟疑着问。 “好啊!”简弥抢在大家之前举手同意。 “听起来太棒了!”晴美说,“既然这样的话,我能再提一个建议么?” “说说看!” “等我们离开学校后,去我家的别墅如何?就在离学校不远的班夏山那里。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息,喝酒打牌聊天什么的,那里还有游泳池,可以游泳什么的!” “唔,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山捏着下巴说。 “哪有……”晴美显得很不好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先回学校,再去班夏山,疯狂一整晚。”季平最后总结说。 “好!”大家齐声喊道。 出发前,大家在讨论应该带哪些乐器。小安趁这工夫再次关心地问简弥,大家如果玩通宵的话,她吃不吃得消。 “放心啦!晴美不是说过么,她家是别墅,你们在那里玩的时候,我去找个房间独自休息就好了啊!”简弥这样一说,小安才放下心来。 其余人已经商定出了结果。大家决定只携带小安的吉他出发,那是所有乐器里最轻便的。 大家抵达学校时已临近午夜,学校的大门已经上锁,一行人只得从南校区的天桥步行进入学校。 过去几年,学校的南校区发生了很大变化。天桥左右两侧的两栋新建的现代化学生公寓便是最明显的变化之一。 “山,你记得么?我们曾在那里吃过有苍蝇的拉面。”走在路上,玉名指着第二食堂说。 “当然记得。” “啊,水果摊也在啊。”小安指着已经打烊的水果摊。 简弥说:“我还记得那个胖胖的老板娘,捡了学生的宠物狗自己养了很久,也不打算归还。” “而且水果都特别贵,简直就是垄断级别的!” “一个西瓜切成四块,但每一块都是一整个西瓜的价钱啊!”山义愤填膺地朝空气挥舞了一拳。 六人缓缓地走在路灯下的小路上,时不时会对某处地方点评一番,回忆一些上学时的往事。 “看到了。”季平忽然手指着前面。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间仓库。 和简弥上学时相比,它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毕业时候的模样。大家朝仓库越走越近,脚步也渐渐凌乱起来。 “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还是那么破旧。”小安说。 “因为我们离开时,它就已经破到没法更破的地步了。”季平的解释一针见血。 大家绕路走到仓库西面。那里有一扇门常年不上锁,以前大家便是从那里进入仓库的。果不其然,如今那扇门依旧只是象征性地掩着,没有任何防盗措施。 “不清楚学校怎么想的,这里面怎么说也放着很多桌椅什么的,竟然从来都不上锁。”山一边推开门一边说道。门上的灰尘“噗噗”地落下来,大家一阵咳嗽。 外面的路灯灯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大家看到仓库里堆满了桌椅和废旧设施。一条裂缝的硕大黑板躺在地上,上面有模糊不清的彩绘。地上有许多生活垃圾,山还发现了几只脏兮兮的安全套。 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南面,六人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过去。 爬楼梯时,众人脚下发出了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在这间仓库里分外响亮,甚至还有回音。简弥不由得心生好奇,过去他们曾无数次在这里走过,但从未发出过这样惹人注意的脚步声。 到达二楼后,需要绕到另一侧,才能从一条固定在墙上的铁梯爬上天台。大家走在梯子前,除了山和季平,几人都有些愁眉苦脸。 玉名用手掌拍了拍肚腩。“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爬上去呢。” “如果摔下来的话,大概会砸出一个大洞,直接落到一楼。”小安踩了踩地板后说。 “总之要爬上去。”季平说。他往上一跳,双手牢牢地抓住了梯子最底一层,然后手脚并用,稳健地往上爬去。他虽然脸老了些,但身体还是很年轻。
没一会儿,他便从出口爬上了天台。 大家看不到他,只能听到从那出口传下来的他的声音。“啊,老样子啊!” “喂!上面怎么样了!”小安抬头喊道。 “爬上来看看不就行了?”季平的声音传来。 山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椅子,三位女孩子依次踩着椅子往上爬,两位男生落在了最后。简弥是女孩子中第一个爬上来的,当她把头露出那出口后,两眼望去的景象让她不禁落下泪来。 季平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天台。 这里的场景依旧如故,没有太大变化。黑色的汽油桶摆在中间,里面有很多已经烧成灰烬的木头。地上有数不清地彩色涂鸦,被雨水冲刷地模糊不清。而那条熟悉的长沙发,上面依旧盖着一层雨布。 两旁的宿舍楼,只有零零星星的房间还亮着灯。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进入梦乡。简弥渐渐产生了错觉,她似乎回到了从前和棘手乐队一起在深夜里爬到天台唱歌的日子。 “它似乎从没有被掀开过。”她走到沙发前,摸着雨布说。 “或许吧。”季平点点头。棘手乐队毕业之前最后一次在这里相聚时,大家一起给沙发披上了这块雨布。 “看来除了我们,没人再有兴趣来这里打发时间了。”简弥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此刻是失望还是欣慰。 小安和晴美也陆续爬了上来,小安重复着季平方才的感慨。“哇,果然还是老样子嘛!” “哥哥,你们那时候就是在这里演出的?”晴美问。 “嗯。”季平点点头。 山和玉名终于也爬了上来。山的状况还算好,但玉名已经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了地上。季平和晴美将雨布扯下,重见天日的沙发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季平说得对,那时它便已经破旧到极致了,想来也不可能再破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并排坐在一起呢。”山担忧地扫了一眼玉名的大肚腩。 “试试看。”季平说。 六人一起挤进沙发,不可思议的是,这条沙发竟然真的能够容下他们六个人并排而坐。 “真奇怪。为什么那时候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还会觉得挤。现在却能坐下六个人?”山问。 “而且一点不觉得挤!”简弥补充说。 “况且那时候我也远没有现在这么胖。”玉名说。 “会不会沙发也会长大?”小安问。 “哪有那种事嘛!” “那你解释看看……” 围绕着沙发为何能够容纳六个成年人这事,他们竟然讨论了十几分钟,并且话题不受控制地越飞越远。简弥此刻由衷地觉得人类是神奇的物种,有人在为总统选举争吵不休,也有人会为沙发究竟会不会长大讨论个没完。 最后,依旧是一直担任乐队队长角色的季平终止了大家无休止的争论。“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初衷。怎样,一起唱首歌如何?” “好啊!”大家齐声说道。 “唱什么歌?” “既然我们只带了吉他,那就由擅长吉他的小安来决定吧。”山说。他将一直由他背着的吉他递给小安。 小安接过吉他。“民谣如何?” “最好不过。现在如果唱摇滚,一定会被扔暖水瓶。”山说。 “纠正一下,现在这个时间,无论唱什么歌都会被扔暖水瓶。”季平说。 “不要说话,好好听哦!”晴美双手撑着下巴,凝视着小安。 “那就确定要唱民谣了。那么唱哪一首呢?”小安望向简弥,“点一首吧!” “我么?”简弥指指自己。 “嗯,这首歌我要送给你。所以你来点一首吧,我唱给你听。” “真的?好荣幸!” 她想了几首最适合眼下的歌,于是说道:“我想听《故乡》。” “许巍的,还是雷光夏的?” “雷光夏。” “谨遵圣旨。”小安将吉他抱在怀里调试了几下音,右手灵巧地拨动着琴弦,吉他发出一连串沁人心扉的颤音。在这寂静的午夜,那琴声飞向了星空。 小安的歌声渐渐响起。 阳光照云雾飘那一座山 波光耀鱼儿游弯弯小溪 我的故乡在远方又在我梦里 回忆起朋友们今在何方 每当狂风暴雨总会想起 故乡的山林悠悠气息 父亲母亲在远方又在我梦里 何时能再见到想念的你 小安的歌声并未随着歌词的结束而消失,它漂浮在天台附近,回音久久没有散去。坐在沙发上的几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望向不同的地方。简弥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被小安的歌声带去了遥远的高山,森林或是海岛。 忽然,天台周围响起了一片清脆的掌声。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男生宿舍那边,有几个阳台站着几个人影。而女生宿舍那边也同样如此。只因为宿舍并未开灯,大家先前一直没有发觉。 “看样子是把大家吵醒了啊。”季平轻声说道。 “他们应该不会扔东西吧?”山有些担心地问。 “尽快逃走好了。” 小安重新背上吉他,大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向两侧听小安唱歌的人挥手告别,女生宿舍那边有照相机的闪光灯在闪烁。 众人离开仓库后,晴美像压抑了许久一样忽然跳了起来。“真是太棒了!我差点就没忍住尖叫出声!你们看到了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听你们唱歌!” 季平却显得很平静。“喂,小点声啊,不要吵醒大家。” 晴美并未听季平的话,继续叫嚷着。“明天你们一定会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的!而我也在其中,一定会被大家围起来问个究竟!” “想不到都这把年纪了,还会像年轻时那样做这样引人注目的事。”山无奈地说。 “哥哥又不老,干嘛总是像老头子一样说话!”晴美双拳抵腰,“那么按照计划,接下来我们去班夏山吧?” “好!”大家附和道。 “简弥没问题么?”季平望向走在队伍最左边的简弥。 简弥摆摆手。“没问题!刚刚在天台听小安唱了歌,我的兴致也越来越高。现在就算让我回去,我恐怕也会失眠。” “那就好。” “如果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和我们说,不能强撑着!”小安挽着简弥的胳膊说。简弥拍了拍她的手腕,示意她不必担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这个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到出租车。”季平说。 “没问题的!”晴美信心十足,表情越来越兴奋。 众人像来时那样从天桥离开学校,然后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如晴美所料,不出几分钟,他们便等来了两辆出租车。简弥,山和小安坐了第一辆。其余人坐在另外一辆。出租车一前一后,行驶在空荡的马路上,很快便抵达了班夏山。但到达山脚后,出租车却拒绝再上山,只将车子停在了山脚下。 “晚上的班夏山开车太危险,你们还是爬上去吧。”出租车司机说。任凭众人如何央求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众人只好下车,准备步行上山。 “大家加把劲!只要大约三十分钟,我们就能爬到别墅区了!”爬了一会儿山路,晴美站在队伍最前面冲大家喊着。 折腾了这么久,晴美依旧活力充沛。简弥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她住在这里经常爬山的缘故。因为她看到一位老者也如她那般轻松,大气不喘地牵着一只狗往山上走着。 “三十分钟?”玉名第一个面露难色。 晴美腼腆地笑了笑,“如果走近路的话,十五分钟就能到那里。” “早知如此,就硬求着出租车把我们送上山了。他不准我们就不下车!”玉名说。 “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季平说,“那条近路在什么地方?” “就在前面不远。”晴美说。 “那就走近路好了。”季平说,“大家都很累了。” “也可以。只是走近路的话,需要穿过一片小树林,那里也没有路灯,没关系么?” “大家没问题吧?”季平问。大家并不反对,只希望能够赶快找个地方休息,至于路灯什么的,根本不关心。简弥也求之不得,她实在是累极了。 “这样的话,那么大家跟我来!”晴美招呼了一声,率领大家朝山上爬去。 六人排成一字长队。晴美走在最前面,边走边介绍着她所说的那条近路。简弥走在队伍最中间。她身后是山和玉名,前面则是小安。 她望向山路两旁,路边是茂密的树林,里面黑漆漆地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偶尔有风吹过,树林里发出一阵令人忍不住汗毛林立的沙沙声。 约五分钟后,队伍停了下来。晴美用手指着路的左边。 “这里就是近路!” “咦,哪里?”大家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就是这儿!”晴美走近些指给大家看。大家这才注意到,在两棵榕树之间,有一个很不显眼的豁口。那豁口毫无美观可言,豁口处有两棵被拦腰砍断的冬青树。 “这……安全么?”小安迟疑着问。 晴美拍拍胸脯,说:“放心啦各位!我经常从这里回家的。这条路我非常熟悉,闭着眼走也能到达目的地!” “那我们就放心了。”山说。 季平征询着大家的意见。“既然这样,我们从这里走,争取早点到达。如何?” “没问题。”大家说。 晴美第一个钻进了入口,季平跟在她后面。小安临进去前对简弥说:“一定要跟紧我哦!” “好。”简弥答应道。山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不用担心,我就跟在你后面,真的有什么事,我也会保护你的。”山说。 简弥点头一笑,但不确定山是否已经看到,这里太过昏暗。 她深吸一口气,跟在小安后面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