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确定么?这是真的?” 盛放着牛rou面的碗上方,小妆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漆原。后者方才将上午时在老街发生的事讲给了她听。 “嗯。”漆原点点头,吃了一大口面。 小妆放下筷子,双肘撑在桌上。“温度书店我倒是听说过,但并没有去过。等等,你的意思是说,阿姨可能在书店里——” “只是猜测而已,书店老板也说不一定。” “可是这有些说不通吧?”小妆说。 “你也这么想的?”漆原说,“是啊,老街远在城市另一边,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书店,单是从母亲公司到家这段距离,书店就不下四五家。如果只是买书,她为何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去那儿?” “说的是啊……”小妆点头同意道。 漆原继续说道:“况且,就我所知,母亲从不是喜欢读书的人。我从没见过有哪个晚上,她会在台灯下安安静静地读书。她的卧室里很少能见到有文学小说或是其他的书——” “所以阿姨去温度书店是为了找到合适的伴侣。”小妆忽然插话道。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后,急忙捂住嘴,担心地观察漆原的反应。 漆原只是往后一仰,看着天花板,并未生气。而小妆像边境一样,立刻看出了他有心事。漆原从来都是内心想什么便立刻会在脸上表现出来的人。 “你在想什么?”小妆的声音轻微地就像害怕被捏碎似的。 漆原叹了声气。“感觉很复杂。听到这件事之后,我就在想,母亲为何打算寻找一个伴侣呢?是因为一个人抚养我长大感到力不从心了么?还是说独自和我生活感到很厌烦?” “怎么会呢……”小妆急忙说,“阿姨绝对不会那样想的!” 但漆原摇摇头。“只要一那样想,我就很难受。她活着时从没有流露过那样的想法,在我心里,她一直都很坚强,从不会表现出软弱和撑不下去的样子。难道说,她一直都只是强颜欢笑么……” 小妆握住了漆原的手。“你别这样想,阿姨或许只是觉得孤单吧。阿姨一直独自抚养你,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压力无人能够倾诉,这么多年来一定很憋闷。可是有些话,并不适合对孩子讲,” 漆原默不作声,他承认小妆的话或许有道理,但他的心还是像被人用麻线勒紧一般疼。 “你们有没有聊其他的事?”小妆转移了话题。 漆原摇摇头。“没有。第四节是班主任的课,无论如何要赶回来,所以不能在那里待太久。” “那位书店老板……” “嗯?” “他有阿姨的照片么?” “那个啊。”漆原抓了抓鼻子,“我没有问。他不是说过么,他和母亲只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所以应该不会有母亲的照片。” “没有亲口问么?”小妆似乎对漆原没有问照片的事很在意。 “嗯。得知母亲有在那里寻找伴侣的可能性后,我心里乱的很,也就没有再问照片的事。” “这样啊。”小妆的手掐着下巴,眼睛似乎透过了漆原的身体正看着远方。每当她这样做,即代表她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漆原问。 “他和阿姨真的只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么?” “怎么这么问?”漆原皱了皱眉。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小妆鼓起下唇,“他怎么会有阿姨的电话号码?” “啊……”漆原一下子警醒起来,“对啊,还有这件事……”一心只在考虑母亲在书店里是否一见钟情过,漆原完全忘记了这些事。 小妆继续补充道:“而且那条短信,读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单纯的老板和顾客的关系呢。” 漆原从书包里掏出手机,重新打开那条短信。他仔细读了一遍,将手机递给小妆。“你这样一说,似乎真的是这样。如果不是朋友的话,怎么会发这样带有关心性质的信息?” 但小妆看完手机后,却又说道:“可是落款却是温度书店四个字,不是老板自己的名字。而且阿姨也没有存储这个号码,因为来信显示的是陌生的手机号码……” “是啊……”小妆的话让漆原越发心生疑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位叫边境的书店老板声称和母亲只是书店老板和顾客的关系,但是却有母亲的电话号码,而发来的短信虽然饱含关切,却又以温度书店落款。而在母亲这边,她也没有存储对方的号码…… “那书店老板多大年纪了?”小妆忽然问。 漆原想了一下,说:“嗯……看起来大约有三十五岁。” “会不会——”小妆露出异样的眼神,没有再说下去。 “会不会什么?” “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 “担心说出来你会生气。” “没关系,尽管说。” 小妆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书店老板会不会暗恋阿姨,阿姨出事时便发来短信问候?”说完这话,见漆原没有生气,小妆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样解释不通啊。”漆原说,“他怎么会拿到母亲的电话号码的?” “会不会是直接开口要的?” “既然开口要,那不就算是朋友了?那书店老板明明说他们不是朋友的。” “向陌生女人要电话号码不也是常有的事?” “陌生女人的话,直接发这种关心短信不是很奇怪么?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母亲出差的事情的?还知道她出差要去的城市?那种事一定是母亲亲口说出来他才能知道的吧?” “这么说也是。”小妆肩膀一落,看起来有些失落。 “看来只能再去拜访一次了。”漆原叹息道。 周六的上午,高三年级学生要参加补课。漆原打算在这天下午再去拜访温度书店。原本小妆也要跟随前来,但漆原没有让她那么做,高考越来越近,小妆的成绩处于优等生的边缘,应该加紧一切时间去备考,争取考上更优质的大学。 “那你回来时一定要告诉我结果!”小妆强烈要求道。漆原答应了她。 周末的温度书店要比漆原上次来时热闹一些,但房间里依旧十分安静,丝毫不见嘈杂的人声,耳边只有听到翻书的“沙沙”声。 漆原径直走向柜台。边境正坐在柜台后面,面前摆放着一摞厚厚的表格,左手边放着计算器,似乎正在清算店里的流水。看到漆原后,他微微一怔。“唔,是你啊。” “您好!” “有什么事么?” “抱歉,上次来拜访您时,因为赶时间,有两件事忘了请教。” “请说。”边境放下笔。 漆原舔了舔嘴唇。“第一件事,上次忘记了问您,您那里为什么会有母亲的电话号码?” “那个啊。”边境想了想,回答道,“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时留下的。她向我打听一本书,我答应帮她找找看。然后我记下了书名和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她近期要出差,希望我找到书后打那个电话号码通知她,她会来取,就是这样。” 边境回答时,漆原一直在望着他的眼睛,但并未看出对方有撒谎的迹象,他的目光十分真诚。 “原来如此,这下我就明白了。”漆原说。答案要比他和小妆的猜测简单地多。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边境问。 “不好意思,也没什么事,您就当是年轻人满脑子疑虑好了。” “明白了。”但边境看起来并不信任漆原的话。 “还有第二件事,可能这样问有些唐突,希望您不要介意。” “没关系,你说吧。” “您那里,有没有母亲的照片?” 边境很明显地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你母亲不熟,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实在抱歉!”担心对方会生气,漆原急忙说,“我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不太礼貌!只是……对我来说,这段时间只要是和母亲打过交道的人,我都不得不问一下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漆原说,“我很需要一张母亲的照片。” “咦?”边境还是疑惑不解。 漆原告诉边境,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找母亲的照片来作为墓碑上的遗像,可自己问遍了每一个认识母亲的人,但都没能如愿。 “去警察局问了没?”边境问。 “去过,但警察说因为有规定,实在帮不上忙。” “那上班的地方呢?” “一样,公司回应说因为搬过住址,员工资料已经丢失了。母亲还没来得及补办,就……” “家里亲戚呢?” “我和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来往的亲戚。” “这样啊……”边境眯了眯眼睛,“你这孩子还真是孝顺。” 漆原摇摇头。“我只是不能忍受母亲死去后,墓碑上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否则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 “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这里的确没有你母亲的照片。” “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照片那种东西,毕竟不是别的。” “是啊。” “那就打扰了。”两个问题都已经得到答案,漆原觉得他是时候告辞了,“总之十分感谢,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边境摆摆手,“没能帮上忙,千万不要感谢,否则我会过意不去的。” “不是的,其实我是代替我母亲谢谢您。” “代替?” 漆原苦笑了一下。“母亲生前一直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关心她照顾她的人,就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没能尽什么孝心,母子俩的关系可以说有些疏远。可在她遇难时,您却给她发去了关心的短信,或许您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母亲来说,知道有人在关心她,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说罢,漆原向书店店长深深鞠了一躬。店里邻近的几位顾客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人。 “啊……”边境有些不知所措。漆原直起腰,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他即将推开店门时,却听到边境在身后喊了一声:“等一下!” 这声音惊动了一楼的几位顾客,大家或诧异或不满地望着边境。但边境并不在意,他冲漆原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漆原回到柜台前。“还有什么事?” “你刚刚说你想要为你母亲的墓碑寻找一张照片,作为遗像?” “是。” “只能是照片么?” 漆原怔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遗像只能是照片么?如果是其他的,比如与真人很相像的画像,或许也可以吧?” 漆原眼睛一亮。“当……当然可以!” 边境问:“画像真的可以?” “当然!”漆原激动地回答说。用画像代替照片作为遗像,的确是很好的主意! 他立刻问:“您那里有母亲的画像?” 但边境摇了摇头。 漆原立刻xiele气。“那怎么办?去哪里找母亲的画像?恐怕难度比找照片还要大吧。” “也不一定。”边境的眉毛跳了跳。 “您是说……” “可以找人现在画一张啊。” “现在?”漆原不禁开始怀疑边境正在开一个拙劣的玩笑,“人都已经入土了,怎么找人画一张?” “啧啧啧。”边境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不是所有画家都需要有模特的。” “您是说刑警队里那种可以根据描述画出罪犯模样的人?” “当然不是。我并不认识那样的人,而且就算认识那样的家伙,如果你描述不到位,画出来也不会像吧?总不能用和本人不相似的画像作为遗像。” “那到底是……” “是这样的。”边境说,“我认识一位画家,他的记忆力简直可以用非人类来形容。这么说吧,他甚至可以凭着记忆画出几年前遇到过的某个陌生人的模样,并且画出来的作品和本人一模一样。” 漆原惊讶地瞪大眼睛。边境对他的表情看来很满意,继续说道:“他对于人的长相可以说过目不忘。即使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遇到过的人,他也可以原原本本地将那人画下来。” “有这样的人?他是你的朋友么?” “没错!”边境似乎有些沾沾自喜,“而且,他就在老街生活。” “在老街?”漆原咽了口口水,“他就在这里?” “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家名字叫做‘乌鸦画馆’的店?那就是他的店。” “乌鸦……”漆原想了一下却毫无印象,“为什么画馆会取这个名字?” “因为我刚刚说的那个家伙,绰号就叫乌鸦。乌鸦画家,乌鸦林沐,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绰号?” “你不知道么?”边境皱皱眉,“现在的高三学生知识这么匮乏啊……” 漆原垂下头,深感惭愧,类似的话他已经是第二次在老街这里听到了。 边境又问:“乌鸦是一夫一妻制的动物,这个你清楚吧?” “啊,这个倒是知道。一只乌鸦的配偶死掉后,它们就会孤独地过完余生。”
“它们为何会这样呢?这就跟它们的本性有关。乌鸦能够记住它一生中所遇到的所有面孔,但它们却又没有死亡的概念。一旦配偶死掉,它们只会认为配偶去了别处,它们会一直等待配偶回来,或是出发去寻找配偶。即使余生中遇到了某只异性乌鸦,也会因为对方的长相和配偶不同而不去接近,一心只希望能够找到自己的配偶,因此只能终生孤独地活下去。” “能够记住遇到的所有的面孔……”漆原喃喃念道,“记得课本里曾经讲过,一只乌鸦能够在几千只乌鸦里一眼找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跟这个有关吧?” “没错!”边境举起一根手指,“我所说的这个人的绰号就是这样来的。人们管他叫乌鸦,就是因为他也拥有和乌鸦几乎一样的能力,说他的大脑里存储了过去遇到过的所有人的面孔也绝非夸张。” “那……那他遇到过我母亲?”漆原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边境果然点了点头! “我十分确信这一点。乌鸦林沐,哦,忘记介绍了,他的名字叫林沐,林子的林,沐浴更衣的沐。这家伙绝对见过你母亲,我可以用这家书店做担保。” “那是什么时候?”漆原越来越激动,“很久了么?他还会记得么?” “他一定记得。”边境信心满满地说,“就在你母亲出事之前,她给我留下电话号码时,乌鸦林沐就坐在我们旁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来这里是为了拿最新出版的一本画册。” 边境翻找出了乌鸦林沐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后,两人闲聊了几句,从边境讲电话的方式和用词来看,他和乌鸦林沐的确是那种熟络到可以互开玩笑的好友关系。 等待了大约十分钟,书店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位蓄着长发和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约有四十岁,走路带些外八字,牛仔裤破烂不堪,上面还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这儿!”边境喊了一声,那人点点头,朝这里走了过来。边境冲漆原使了个眼色,漆原一下子明白,此人正是乌鸦林沐,边境口中那位拥有超凡记忆力的画家。 “耽搁这么久啊,有大生意在做么?”边境调侃道。画家只简单地“哦”了一声,并未回应,似乎性格要比边境沉闷得多。 “什么事?”画家在柜台前坐下。他的声音很沙哑,像许久为下雨而干涸的池塘。 边境指了指漆原。“这是我朋友。”随后又指着那人对漆原介绍说:“这是林沐,乌鸦林沐。” “您好。”漆原微微欠身。 “哦。”乌鸦林沐扫了漆原一眼,随后望向边境,表情似在问“这孩子是谁”。 “是这样的。”边境说,“大约一个月前,你来我这里拿那本《印象斗争》时,我们坐在这里聊天。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这里问我店里有没有一本书,还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她即将出差,拜托我一旦找到那本书就立刻通知她。你有印象么?” 边境冲漆原使了个眼色,看起来很有信心。 “哦。”乌鸦林沐眼神并不见什么波动,他顿了一下,说:“不记得啊。” 漆原默不作声,边境脸上的表情则狼狈得很。 “你刚刚说你不记得了?”边境问画家。 “不记得了。”乌鸦林沐干净利落地回答说。 边境又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你的记忆力可是没问题的,况且那才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哎。” “反正不记得。”乌鸦林沐重复道。 “女人,短发,四十岁,在这里留下了电话号码。”边境帮乌鸦林沐回忆着。 “还是不记得。”乌鸦林沐的回答没有任何更改。 漆原在一旁不由得怀疑,或许边境是在夸夸其谈,这家伙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记忆力出众吧。 “真的不记得了?”边境仍未放弃,“你好好想想。连一年多前见过的人都没问题,怎么才一个月就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喝酒了?睡过头了?吃******影响记忆力了?” “你在说什么呀……”乌鸦林沐翻了个白眼,刘海遮住了他皱巴巴的额头,“是你记错了吧?” “什么我记错了?” “我的确记得一个月以前我来这里拿画册时,我们坐在这里聊天,但绝对没有什么女人给你留电话号码。是你睡过的女人太多,记混了吧?” “喂!”边境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表情很生气。 边境气势汹汹地瞪着乌鸦林沐,恶狠狠地说道:“说话注意点,这孩子可是那女士的儿子!” “抱歉。”乌鸦林沐立刻冲漆原点了点头,“但我对他说的那人毫无印象。” “嗯……没关系。”漆原并不在意,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无恶意,刚刚那番话充其量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略显粗鲁的玩笑话,而这种类型的玩笑话在男生朋友间并不少见。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过于激动,边境身体往后一退,冷冰冰地说:“是的。”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那人了。” “知道了。” “那我走了?” “不送。”边境眼睛始终瞄着别处。 乌鸦林沐随后起身告辞离开,似乎根本不把边境的气愤放在心上。当他走出书店后,边境重重地叹了声气。“抱歉,是我估望过高了。” “哪里的话……”漆原安慰说。 “但我十分确定,你母亲给我留电话号码时,他真的就在我旁边。”边境十分笃定地说。 “可是那家伙说自己不记得了。” “嗯……” “您也说过他的记忆力非常出色。” “的确非常出色。” “所以他在说谎?” “这家伙……我也不知道,没有道理啊。只是让他回忆一个人而已,没有说谎的理由吧?” “唉。”二人一时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漆原也准备告辞离开了。 “还是那句话,真的给您添麻烦了。”漆原再次向边境鞠了一躬。 “别这么说。都是我突发奇想,才折腾到现在。”边境眉头紧皱。 “哪里的话,那么我先告辞了。” “嗯,有时间再来玩。” “好的。不过,可能要等到高考结束了。” “要好好准备啊,别让你母亲失望。” 漆原点点头,转身离开。他没有告诉边境,母亲生前从来没有对他能否考上大学发表过任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