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礼终于形近尾声。

    墓地在殡仪馆北边，占地约有二十公顷。建造者将整片墓园设计成了公园，池塘、雨亭、游船，应有尽有。前来扫墓的人总是笑称长眠此地的人若是睡得闷了，可以出来散步透透气。负责看守墓园的是两只火鸡，作为圣诞节的美味，它们看家护院的能力甚至比罗威纳犬或者德国牧羊犬都要高强。

    母亲的坟茔在整个墓地的东北角。

    漆原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他身后的送葬队伍人数寥寥，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走着。

    这些人都是母亲生前的同事，母亲生前和他们只在工作上有往来，并无深交。这次他们只是出于礼节而来。望着他们假装悲伤的模样，漆原猜他们心里此刻一定在想“葬礼结束后去哪里喝酒”这样的事。

    女友小妆走在漆原一旁，单手挽着他的胳膊，不时担心地扫一眼他的脸。按照葬礼安排，原本她的任务是抱着男友母亲的遗像，但漆原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一张母亲的照片，只得作罢。

    “去问问阿姨的朋友那里呢？总该有和阿姨合影过的人吧？”小妆曾问。

    但漆原并未认同。“就我所知，她实在没什么朋友。”

    队伍很快走到了母亲的墓xue前，墓园工人已经挖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坑的四周是灰色的石壁，底部也有坚硬的石板。人们在墓坑前面自觉站成了一个半圆，将墓xue围起来。人们不再交谈，少有的静立着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漆原缓缓蹲下，在小妆的帮助下将骨灰盒放进墓坑内。而后他跪在墓碑前，突然觉得走了这段路后，跪在地上格外舒适。他在心里埋怨着自己，如今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去世，自己却还在想着这种事。

    他忽然注意到，母亲黑漆漆的骨灰盒上，同样没有贴上她的照片。他转而望向墓碑，除了刻在上面的字，也没有遗像。

    因为母亲并不信奉什么宗教，所以没有神父或者是庙里的师父在旁诵读经词。两位一直在旁等待的墓园工人询问过漆原后，便拿起铁锹，迫不及待地往墓坑里填起了土。

    “再见了，mama。”漆原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着母亲生前的身影。

    葬礼结束后，母亲生前的同事们轮流走过来安慰漆原。漆原一一向他们鞠躬答谢。说是答谢，却更像是在告别，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人他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了。

    母亲公司的上司身着笔挺的双排扣美式西服，在今天这样闷热的天气与周围人的装扮有些格格不入，看来这人很看重这种正式场合的装束。他走到漆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声“以后的路要一个人努力走下去”后，便匆匆离开。其余人纷纷效仿，说着些不轻不重的安慰话。

    所有人相继离开。那两位工人简单打扫了一遍后，也说笑着离开了此地。只留下站在墓碑前的漆原，和不远处低头走路的小妆。

    “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呢。”漆原对着母亲的墓碑轻声说道。他抬头仰望天空，不知是不是因为整片天空都是乌云的缘故，他感到压抑得很，呼吸也愈发困难起来。

    得知母亲的死讯是在两天以前。正在学校上课的漆原，突然被班主任叫出教室。在走廊里，班主任扶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他的母亲已死于一次隧道坍塌事故。

    漆原记得当时初闻这件事，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以为是在做梦，然后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但班主任同情的眼神和冰冷的地板让他明白，那并非梦境，而是无法逃避和必须面对的事实。

    怎么搞得？母亲不过是去出差而已，怎么会突然死于隧道坍塌事故？出差之前，她明明还说她会尽快回来的……

    对于漆原而言，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离开意味着漆原自此开始在这世上再无血缘意义上的亲人。而早在他出生之前，父亲便因为不想承担责任而抛弃了他们母子。这么多年来，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虽然按照常理，这种两人组成的家庭理应让他们对彼此有强烈的依赖感才对。但事实却是，由于他和母亲都是不善言辞和表达感情的人，二人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只能用平淡来形容，并没有多么亲密，与其说是母子，不如说他们是住在一栋房子里的年龄相差二十几岁的男孩和女人更为准确。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对于他来说，以后的路，他的确只能一个人前行了。

    望着没有遗像的墓碑，漆原忽然觉得自己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想他是不是也需要离开这个世界。但这个想法刚刚产生，便被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挤出了脑海。

    虽然没有亲人了，但至少还有一个在意自己的人呢。他欣慰地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我看了一下，好像只有阿姨的墓碑上面没有照片。”小妆走到身边，说。

    漆原点点头，虽然他很不愿承认这一点。

    “需不需要我先走，你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小妆体贴地问，身体依偎了过来，紧贴着漆原的手臂。

    “不需要。”漆原摇摇头，“我们也该走了。”

    小妆抬手摸了摸漆原的头，和漆原并肩朝墓园出口走去。漆原的胳膊被小妆紧紧挽着，虽然空气很闷热，但他并不抗拒，此刻他很依赖这份来自女友的无声安慰。

    墓地虽然占地广，但内部却很密集。整个城市三分之一的逝者都长眠在此地。墓碑与墓碑之间只有一条不到四十公分的小路通往出口。整块墓地鸟瞰时也像是棋盘一般井然有序。两人每走一步，便可以看到一块新的墓碑。

    两人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路过的那些墓碑。他们有老有少，有的墓碑前摆放着鲜花，也有的墓碑前有燃烧过东西后留下的灰烬。有几块墓碑上有被漆成红色的名字，那代表着那是一处合葬墓，红色名字所属的人仍然在世。而正如小妆所说，每一块墓碑都有逝者的遗像，并且大多都是笑脸。漆原忽然想到，或许整个葬礼上，逝者的照片会是唯一可见的笑脸吧。

    在一块贴着夫妻合影的墓碑前，漆原停住了脚步。小妆猝不及防，险些摔倒。

    “怎么了？”她问。

    漆原望着墓碑上那对夫妻的合影，并未作声。小妆看了一眼墓碑，仍不理解漆原在想什么。

    “墓碑上有遗像的人，生前一定有朋友和家人吧？”

    “哎？”小妆不明白漆原为何会这样说。

    “人去世以后，后事都是别人来做的。为了逝者的尊严，他们会竭尽所能让逝者尽可能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棺材要尽可能选好的，宴席要好好招待，遗像也要挑选最漂亮迷人的。”

    “是啊……”

    “如果是没什么家人朋友的人，死掉以后，也就不会人会在意墓碑上有没有好看的遗像了吧？”

    “阿原……”小妆握住漆原的手。

    “母亲——”漆原笑了一下，“大概是这座墓园里，唯一一位墓碑上没有遗像的人了吧？”

    “怎么会呢，总会有人……”小妆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漆原叹了一声气，从小妆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朝墓园出口走去。他不再打量两旁的墓碑，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做自己决心要做的那件事。

    身后的小妆愣了几秒钟，然后小跑着追了上去。